江湖人系列大地飞鹰

第6章


‘我本来应该留一半给你的。’她抛下空水袋,轻轻叹息:‘可惜这里面的水实在太少
了。’
他只有对她笑笑,然后才忍不住问:
‘你是瞎子还是水银’
‘你应该看得出我不是瞎子。’
经过水的滋润后,她本来已经很美的眼睛看来更明媚。
‘你也不是水银’小方追问。
‘我只是听说过这名字,却一直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她又在叹息:‘其实我本来也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样的人,只知道你姓方,叫伟。’
‘但是你却要杀我’
‘我一直要来杀你,你死了,我才能活下去。’
‘为什么’
‘因为水,在这种地方,没有水谁也活不了三天。’
她看看地上的空水袋,‘我一定要杀了你,他们才给我水喝,否则这就是我最后一次喝
水了。’
她的声音充满恐惧:‘有一次我就几乎被他们活活渴死,那种滋味我死也不会忘记,这
一次我就算能活着回去,只要他们知道你还没有死,就绝不会给我一滴水的。’
小方又对她笑笑。
‘你是不是要我让你割下我的头颅来,让你带回去换水喝’
她居然也笑了笑,笑得温柔而凄凉。
‘我也是个人,不是畜牲,你这么对我,我宁死也不会再害你。’
小方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也没有问她:‘他们是谁’
他不必问。
他们当然就是‘富贵神仙’派来追杀他的人,现在很可能就在附近。
卜鹰已走了。
这个人就像大漠中的风暴,他要来的时候,谁也挡不住,要走的时候,谁也拦不住,你
永远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来,更猜不出他什么时候会走。
可是赤犬仍在。
旭日已将升起,小方终于开口。
‘你不能留在这里。’他忽然说:‘不管怎么样,你都要回到他们那里去!’
‘为什么’
‘因为只要太阳一升起,附近千里之内,都会变成洪炉,你喝下的那点水,很快就会被
烤干的。’
‘我知道,留在这里,我也是一样会被渴死,可是……’
小方打断了她的话:‘可是我不想看着你死,也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她默默的点了点头,默默的站起来,刚站起来,又倒下去。
她受的伤不轻。
小方刚才那一剑,正刺在她的胸膛上,距离她心脏最多只有两寸。
现在她已寸步难行,连站都站不起来,怎么能回得去
小方忽然又道:‘我有个朋友可以送你回去。’
她没有看见他的朋友。
‘这里好像只有你一个人。’
‘朋友不一定是人,我知道有很多人都不是朋友。’
他走过去,轻抚赤犬的柔鬃:‘我也见过很多你把他当作朋友的人,都不是人。’
‘你的朋友就是这匹马’她显得很惊异:‘你把一匹马当作朋友’
小方笑了笑,‘我为什么不能把一匹马当作朋友’
他的笑容微带苦涩:‘我浪迹天涯,无亲无故,只有牠始终跟着我,生死与共,至死不
弃,这样的朋友你有几个’
她垂下了头,过了很久,才轻轻的问:
‘现在你为什么跟牠分手要牠送我回去’
‘因为我也不想要牠陪我死。’
他轻拍赤犬:‘牠是匹好马,他们绝不会让牠死的,你是个很好看的女人,他们也不会
真的把你渴死,我让牠送你回去,才是你们的唯一的生路。’
她抬起头。凝视着他,又过了很久,又轻轻的问:‘你有没有替你自己想过你为什么
不想你自己要怎么样才能活得下去’
小方只对她笑笑。
有些问题是不能回答,也不必回答的。
她忍不住长长叹息,说出了她对他的想法。
‘你真是个怪人,怪得要命。’
‘我本来就是。’

太阳已升起。
大地无情,又变为洪炉,所有的生命都已被燃烧,燃烧的终极就是灭亡,就是死。
小方已倒了下去。
赤犬也走了,背负着那个被迫来杀人的女人走了,也许牠并不想跟小方分手,可是牠不
能违抗他,牠毕竟只不过是一匹马而已。
附近已看不见别的生命,小方倒在火热的沙砾上,勉强支持着,不让眼睛闭上。
可是大地苍穹在他眼中看来,彷佛都已变成了一团火焰。
他知道自己这一次是真的要死了,因为他已看见了一种只有垂死者才能看得见的幻象。
他忽然看见了一行从酆都来的轿马,出现在金黄色的阳光下。
每个人身上都彷佛在闪着黄金般的光芒,手里都拿着黄金色的水袋,袋中盛满了蜜汁般
的甜水和美酒。
如果这不是他的幻觉,不是苍天用来安抚一个垂死者的幻觉,就一定是冥冥中派来迎接
他的使者。
他的眼睛终于闭了起来,他已死得问心无愧。
这一天已经是九月十七日。
,
第六节
        抉簪择

小方醒来时,立刻就确定了两件事。
他还没有死。
他是完全赤裸的。
他赤裸裸的躺在一张铺着豹皮的软榻上,这张软榻摆在一个巨大而华丽的帐篷角落里。
旁边的木几上有个金盆,盆中盛满了比黄金更珍贵的水。
一个身材极苗条,穿着汉人装束,脸上蒙着纱巾的女人,正在用一块极柔软的丝巾,蘸
着金盆里的水,擦洗他的身子。
她的手纤长柔美,她的动作轻柔而仔细,就像是收藏家在擦洗一件刚出土的古玉,从他
的眉眼睑唇,一直擦到他的脚趾,甚至把他指甲的尘垢都擦洗得干干净净。
一个人经历了无数灾难,出生入死后,忽然发觉自己置身在这么样一种情况下,他的感
觉是惊奇还是欢喜
小方的第一种感觉却好像犯了罪。
在沙漠中,居然有人用比黄金更珍贵的水替他洗涤,这已不仅是奢侈,简直是罪恶。
这里的主人是谁是谁救了他
他想问。
可是他全身仍然软弱无力,喉咙仍然干渴欲裂,嘴里仍然苦涩,连舌头都似将裂开。
这个陌生的蒙面女子虽然用清水擦遍了他全身,却没有给他一滴水喝。
所以他的第二种感觉也不是惊喜,而是愤怒。
但是他的怒气并没有发作,因为他又忽然发现这帐篷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另外还有
个人正静静的站在对面的角落里,静静的看着他。
一个有自尊的男人,在别人的注视下,完全赤裸着,像婴儿般被一个陌生的女人洗擦。
这是什么滋味有谁能受得了
现在这女人居然开始在擦洗他身上最敏感的部份,如果他不是太累太渴太饿,他的
情欲很可能已经被挑引起来。
那种情况更让人受不了。
小方用力推开这女人的手,挣扎着坐起来,想去喝金盆里的水。
他一定要先喝点水,喝了水才有体力,就算还有别人在这盆水里洗过脚,他也要喝下去
 
可惜这女人的动作远比他快得多,忽然捧起了这盆水,吃吃的笑着,钻出了帐篷。
小方竟没有力量追出去,也没法子追出去。
他还是完全赤裸的,对面那个陌生的男人还在看着他。
现在他才看清这个人。
以前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以后恐怕也永远不会再见到。

对面那个角落里,有张很宽大很舒服的交椅,这个人就站在椅子前面,却一直都没有
坐下去。
第一眼看过去,他站在那里的样子跟别人也没什么不同。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站立的姿势跟任何人都不同。
究竟有什么不同谁也说不出。
他明明站在那里,却让人很难发现他的存在,因为他这个人好像已经跟他身后的椅子。
头顶的帐篷,脚下的大地融为一体。不管他站在什么地方,好像都可以跟那里的事物完全配
合。
第一眼看过去,他是绝对静止的,手足四肢,身体毛发,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没有动
,甚至连心跳都彷佛已停止。
可是你如果再多看几眼,就会发现他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彷佛在动,一直不停的动。
如果你一拳打过去,不管你要打他身上什么地方,都可能立刻会受到极可怕的反击。
他的脸上却绝对没有任何表情。
他明明是在看你,眼睛也绝对没有任何表情,就好像什么东西都没有看见一样。
他掌中有剑,一柄很狭很长很轻的乌鞘剑。
他的剑仍在鞘内。
可是你只要一眼看过去,就会感觉到一种逼人的剑气!他手上那柄还没有出鞘的剑,彷
佛已经在你的眉睫咽喉间。
小方实在不想再去多看这个人,却又偏偏忍不住要去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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