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日暮歌

87 第八十六章 坦白



    自打从算命先生那里离开后,皇上一直都没怎么开口说话。夕照将火盆生好,一边用凳子和木板搭架着简易的床铺,一边想道。儿孙满堂,这四字放在谁身上,都是吉利中听的好话,可偏偏到了自己这个假太监面前,便成了直捣要害的飞刀。若是皇上没有放在心上便好,倘若皇上问起,如何解释可要慎之又慎,仔细斟酌……
    “许久没人住,这里倒还存着这么些火炭。”崇祯坐在床边,看看那烧得正旺的火盆说道。
    “也不知皇上什么时候想来,冬天的炭,夏天的冰,小人都是一直备好的。”夕照笑笑,将自己的被褥铺在搭好的简易床上。
    “哦……原来如此……”崇祯点点头,脸上的表情有几分不自然,随即便又陷入了方才的沉默之中。这沉默并不是来源于算命先生对于大明兴衰的预言。大限将至的话语虽然苦涩沉重,但崇祯却是清醒的。那预言再不吉,也不过是将已有的伤疤,又戳痛了一次而已。而除却了预言的事,这一刻真正让崇祯心中烦乱的,却是那算命先生最后的那几句。儿孙满堂……吗。崇祯低下眼,默默念着这似乎昭示着某桩隐秘的四字。如果没有前一阵子那假太监的传言,今日算命先生的话或许还可一笑置之。但种种风传在先,这儿孙满堂的预言意味着什么,不由得自己不去怀疑。德秀调入都知监,是庚午年正月的事,年关一过,德秀跟随自己的年头便满九年了。难道他竟然隐藏着身份,骗了自己九年,而自己竟然懵然不知,九年都不曾察觉吗?
    崇祯抬起头,看向夕照那忙碌的身影,心中思来想去,又甚是犹疑不定。这九年来,大明坎坷波折事,他事事与我同忧,心中困惑消沉时,他时时宽解相伴,德秀对自己,不可谓不尽心。九年,若他果真是别有用心,假扮太监,那无论当初是何目的,也早该达成了,又怎会实实在在、忠忠恳恳地,陪上自己这么多年月。而时至今日,自己又怎可因算命先生那一句无凭无据之言,便怀疑他的身份?哎……不、不,应是自己疑心病太重,竟几乎要轻信一个萍水相逢的算命先生,而怀疑起自己身边这个相伴多年,亦仆亦友的男子来。崇祯敲了敲自己的额头,呼了口气。那儿孙满堂就算是真,也一定会有其他解释,更何况……
    ——更何况若是连他都这样欺瞒自己,那普天之下,怎还有他人可信。
    “皇上可是头疼?”夕照铺好床,掸掸手,回头瞧见崇祯用手敲额头,便关切地问道。
    “啊……不,没事。”崇祯一愣,随即避开了夕照的目光。
    皇上……究竟在想些什么?夕照心中忐忑不安,但皇上不发问,自己也不好直接出言辩解,只得佯作若无其事,暗自思忖了一番,开口说道:“皇上……莫要太介意算命先生的不吉之言。”夕照将火盆向崇祯身旁挪了挪,又为崇祯换上了杯热茶,“虽说天命自有定数,但也并非人力不可更改。算命先生说小人面相多子多福,可小人如今……入了宫,不正是自行改了这般命数么。”
    夕照话语中顿了一顿,还是用入宫,代替了净身或是太监这样确实的字眼,似乎这样的词句不出口,便还不算是真的欺骗了皇上一样。崇祯目光投向夕照,没有答话,只是微微点了点头——这番话,既是宽慰我莫要灰心于大明的前途,也算是他对那儿孙满堂四字的解释吧。崇祯收回目光,默默地想。合情合理,合时合宜,又合人心意,这解释着实令自己十分乐于相信……那么,不如就这样相信下去好了。万一……若是真有万一,抽刀斩断这九年的相处,难道就是我想要的么?
    窗外是浓墨一般的黑,不见一丝月光。屋内烛火微跳,柔和的烛光映着屋角灵牌前的三缕香烟,轻轻袅袅,绵绵不绝。
    “皇上,天晚了,早些就寝吧。”夕照道。
    “好。”
    夜已深沉,夕照睡在简易床上,呼吸渐渐均匀。窗前透出些许微光,熄了灯烛的房间,竟是暗过没有月光的夜晚。崇祯看着灰蒙的窗纸久久不能入睡,这一件疑惑在脑海里萦萦绕绕,无论如何排解,仍是挥之不去。是非真相,非黑即白。斩断九年的相处,并不是我想要的,而今后存着难解的心结自欺欺人,更加不是。崇祯翻了个身,将面目掩在黑暗之中,心里头千回百转转到尽头,终于做了决定。并不是因为这算命先生的预言曾经屡次应验,也不因为前一阵子那假太监的风传传得真如亲见,更不用说这区区预言寥寥几字,怎样解释都可圆满。只因在炮竹声炸裂的一瞬间,德秀脸上那副慌张难掩的神情,终是无论如何也无法强教自己忽略。
    二
    第二日,天还未亮,崇祯便早早起了床。待到夕照睁开眼时,崇祯已经衣冠齐整地端坐在了床边。
    “小人该死。”夕照顿时清醒,一骨碌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小人贪睡过头,竟比皇上起得还晚,还请皇上恕罪。”
    “不必慌张,天色还早。”崇祯淡然道,“你来,朕有话要问你。”
    朕……?夕照一怔,捻着衣带的两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皇上在宫外,一向都自称我。此时突然反常称朕,皇上要问的难道是……?夕照心里狂跳起来,手指僵硬着,半天也系不好腰间的带子。崇祯倒也不急不催,只耐心坐着,待夕照终于整好衣装,战战兢兢地走到崇祯面前,崇祯却又抿着嘴唇,沉默了许久,方才问道:
    “德秀,你可有事情瞒着朕?”
    “皇上……是指什么……”夕照低下头,答得十分没有底气。只听崇祯轻叹一声,一番话语出口,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
    “德秀,你我主仆多年,情义深厚,朕本不该对你心有怀疑。但事不由人意,既是疑窦已生,朕也不想今后与你朝夕相处,总有一桩心结横亘在其间。”崇祯顿了一顿,又道,“朕再问你一次,关于你的身份,你可有什么瞒着朕?”
    身份……夕照闻言,心中登时一沉——皇上问得如此直接,这已不是简单几句便能蒙混了事的了。若答有或是轻松,但这短短一字足以使自己失去所有的一切。宫内的生活,皇上的信任,甚至自己的性命,也许都将就此灰飞烟灭;若答没有或也简单,但夕照内心中,却是如何也不愿违背当初那则承诺,用自己的言语,对皇上做出那样确确实实,心存故意的欺骗……夕照咬着嘴唇,胸中翻腾纠结着,半晌也说不出一句话,却未留意到崇祯的眼神,已是一分一分,渐渐暗成了死灰。
    答案已经呼之欲出了吧。再期待下去,应是也没意义了。
    “若是说不出口,倒也无妨。真相如何,一验便知。”
    一验便知。
    崇祯一字一句地说着,语气平静如常,却不散发一丝温度,教夕照有如直直坠入深寒谷底,胸中的翻腾立时凝结,从喉咙到心底,一刹那间,冷冻成冰。
    一切,到此为止了……
    夕照闭起眼睛,长出一口气,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德秀……万死。”
    三
    窗纸一点点变白,窗外的雪仍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飘着,寒意相比昨日有增无减。崇祯看着跪在面前的男子,只觉自己的心好似忽然散成了流沙,落了一地细碎的残骸,再也聚不成形。那样的信誓旦旦,诚意拳拳,最终还是化为了乌有;又或者说这从一开始便存在的欺瞒,令那信誓旦旦,也成了一则早有蓄谋的骗局。细细的沙从胸口漫溢至全身,阻塞了每一根血管,包裹住每一条神经,全身就这么僵滞着,任何一个细微的动作,仿佛都变得艰难万分。
    “你……”良久,崇祯才从唇舌间挤出一个字。夕照肩膀轻轻一抽,依然伏在地上,不敢直视崇祯的眼睛。
    “滚。”
    “皇上……!”夕照猛然抬起头,一声皇上喊得哀如呜咽。明知已是无可挽回,但这判决似的字眼,还是让夕照如何也无法坦然承受。“皇上……请您听小人解释!”
    “滚,随便去哪,越远越好,朕不想再看见你。”崇祯别过头去,目光却刚好落在屋角的灵位上。他看着灵位停了片刻,又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朕忘了,这里是你家。”说着,崇祯便霍然起身,朝门口走去。
    “皇上!皇上!”夕照急忙跪行几步,扯住崇祯的衣襟,两滴眼泪噼啪落下。不能,不能教皇上离开!慌乱之中,夕照满心只有一件事——若不将一切说清楚,任由皇上迈出这间小屋的门槛,那么此次一别,今生便再也没有解释的机会。“皇上!无论小人隐瞒了什么,但小人对您的情义从不曾有假!看在主仆多年的份上,请您听小人一言!”
    主仆多年……往事的碎片忽然不合时宜地涌上心头,令崇祯的心漏蓦地跳了一拍。紧绷的神经稍稍软下了一些,他停了脚步,暗暗叹了一声,又坐回了床边。
    “谢皇上……”夕照见崇祯不走了,勉强稳了稳心神,而后俯下身子,郑重地磕了个头。“……这么多年一直欺骗皇上,小人知罪。如今事情已然说穿,小人也没什么好隐瞒的了。这座宅子,是小人家的老宅,屋角的灵位,便是小人的父母。”
    崇祯闻言,眉心一动,下意识地扫了一眼灵位,却仍是冷冷坐着不动。
    夕照抬手擦干泪痕,努力平静下心情,缓声说道:
    “小人本名许夕照,家父许有良曾仕官于翰林院,因反对魏忠贤,于天启四年遭魏忠贤所害,母亲不久也随父亲而去了。家破人亡,小人一直孤身一人,流落街头。后遭仇家追捕,走投无路才混在新人宦官的队伍里躲进了皇宫。本是想着避过了风头便离开的,谁知却有幸来到了皇上身边。”夕照直视着崇祯的眼睛,接着说道,“若是换了旁人,这样的际遇除了荣耀,怕也别无其他,但小人却是不同。那阉贼不得善终,双亲在九泉之下终于也可以瞑目了,而使小人大仇得报的,正是皇上。因此在小人心里,一直把皇上当作恩人看待。老天如此眷顾,教小人得以侍奉皇上,这真是几生几世修来的福分,做梦都不敢奢望的幸运。小人也知纸包不住火,总有瞒不住的一天,但在皇上身边待得越久,便越是舍不得离开,每日只想跟着皇上再多待一阵子,这才混混沌沌地拖到了今日这样的局面。小人姓名是假,身份是假,但对皇上的情义却并无半分虚假,日月为证,天地可鉴!”夕照说着,眼中一瞬之间透射出坚定的光彩,但随即便低下头,脸上浮现出一丝暗色,“小人说这些,也并非有什么非分之想,只是希望皇上能从心里宽恕小人,哪怕是皇上再不见小人,也不要让皇上因为对小人的怨恨,添了烦恼,坏了心情。”
    房中一片安静。崇祯本就不多言辞,此时更是默然静坐,半垂的眼皮刚好遮住眸心,教人揣测不透他的心思。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屋外天色已然大亮了,崇祯扬头望了望窗子,终于又站起身。
    “皇上……?”夕照仰起头看向崇祯,期待与畏惧纠缠在一起充斥着胸臆,几乎令心跳停止。
    “宦官中不可有未净身之人。”崇祯走向门口,背对着夕照,低沉的话语中听不出一丝波澜,“你不必再回宫了。”说着,伸手拿起斗篷,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必再回宫了。
    ……结束了。
    夕照一下子瘫坐在地上,呆呆看着皇上离开的方向,只觉全身的精气一分一分地流逝,房屋宅院,街道城市,天地万物,一切尽尽坍塌碎裂,化成缕缕粉尘随风而散,只剩下一片无形无影,无声无息,无边无际的空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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