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日暮歌

一
    “下官罪该万死！此次战败皆因下官失职，请大人重罚！”
    中军帐中，陈国威衣甲凌乱，披头散发地闯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满心满脸皆是懊悔。卢象升正在帐内处理伤口，见来人是陈国威，便命军医退下，看着面前狼狈不堪的将军，轻轻叹了口气。
    “前因后果我都听说了。这不关你的事，你莫要太过自责。”
    “不！下官本可以不听那阉人的调遣，那样后续部队便不会战败孙堠，若非如此，此战定能一举得胜！一切皆是下官糊涂，大人若是不罚，下官就再没脸见大人了！”陈国威垂着头，拳头狠狠捶向地面。
    “哎～陈将军这是哪里话。”卢象升温和地笑笑，披上衣服，掩起了身上的伤口，“你为何听命于高监军，我又岂会不明白。况且谁也不知清军援军会从孙堠而来，也无人能料到高监军会任凭后续部队没有指挥。总之今次之事实非你我所能控制，胜败乃兵家常事，陈将军也不必太放在心上了。”
    “大人……”陈国威心中感动，张了张嘴，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是。卢象升拉紧衣服，走上前去，双手将遍身血污的陈国威搀扶了起来。
    “这一战，将军也甚是辛苦，就且早些回去歇息休养，待来日重整旗鼓，再报此战之仇不迟。”卢象升浅淡一笑，安然言道。
    “是……”陈国威就势起身，身上零落的铠甲片片相碰，喀啦作响。“那大人也请好生养伤，下官……告辞……”
    “嗯，去吧。”卢象升点点头，目送着陈国威掀起帐帘，低着头离开了中军帐。而帐帘刚刚落下未稳，又忽地被人掀了起来。卢象升定睛一看，原来是自己的侍从杨陆凯。
    “小人在帐外都听到了。”杨陆凯钻进帐来，攥着拳头，一脸愤慨，“这个不男不女的骟驴，竟然这样与大人作对，大人难道能忍得下这口气！”
    “哎，说话小心，别平白惹祸上身。”卢象升一皱眉，低声斥责道，却见杨陆凯虽然一手狠命攥着拳，而另一只手却在身侧软软垂着，动也不动。
    “你的手……”卢象升缓下颜色，关切地问道。
    “哦，没事。”杨陆凯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大咧咧一笑，“这回伤得有点深，好像伤到了筋骨，不过大夫说养一养就能活动了，没什么大事。”
    “……”卢象升闻言，心中蓦然一紧。他看看那伤得不轻的手，又看看杨陆凯那质朴的眼神，低了眼，转过身，慢慢向帐内深处走去。
    “关于高监军……我会想办法的。”
    二
    几日后，崇祯采纳卢象升的建议，将御敌大军分为两路，宣大山西三万兵力划归卢象升，驻守昌平，关宁军四万兵力划归高起潜，驻守通州，两路兵马分居东北，各自待敌。
    “你啊你，你耍这花招作甚！”高起潜回京述职，顺道拜访杨府，却被杨嗣昌好生埋怨了一番，“本是要你去军中把持大局，现在倒好，卢象升一纸奏章把你支得远远的，你还如何把持得了他！”
    “杨大人是没瞧见他那目中无人的样子，咱怎能让他轻易得了战功！”高起潜不服气地说。
    “你……！”杨嗣昌被高起潜一句话气得喉咙一堵，胸口一闷，半晌才缓过劲来：“自家军队兵败，公公倒是看得开心！”
    “哎～咱家这不也是为和议大计着想嘛。”高起潜也觉自己话说得理亏，连忙软下语气找补道。
    “就算是和议势在必行，也不能故意教卢象升兵败啊！这一败折损的，还不都是大明的军队，大明的脸面！”杨嗣昌心中烦躁，一边说着，手指狠命敲着桌面。
    “杨大人这就是妇人之仁了。”高起潜眼珠转转，一时半刻间迅速编出了一套辩解之言，“和议与否也不是咱俩人说了算，这要看皇上的意思。杨大人想想，皇上已然被他说动了主战之心，若是放任他一胜再胜，皇上可还会再有和议之念？兵力本就悬殊，还有流寇作乱不休，就算他险胜几场，不过也只是一时的风光，谁能保证他最后当真能退敌？就算侥幸退了敌，谁又能保证建虏不再来犯？这一点杨大人比咱家清楚得多，既然是弯路一条，又何必要走，还是快刀斩乱麻，敦促皇上早行和议为是。”
    高起潜这一番话终于是点中了那厢的心尖，只见杨嗣昌徐徐缓下一口气，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许久才又重新开口道：“只不过公公这手腕，倒是也是行得高明些啊。”他不咸不淡地说，“这样教人明白看着是公公从中作梗，于你于我，于和议大局，又有什么好处。”
    “这……”这回高起潜也没了话说——当时就是想出了这口心头之气，又哪里想了这么多……
    “公公可独自带过兵？”杨嗣昌又问。
    “……咱家监军多年，独自带兵……想也不难。”高起潜咽咽口水，挤出几句话。
    杨嗣昌看着高起潜含糊的样子，又是一番牢骚冲到嘴边，但却碍于他是宫里人，又难得是自己的同盟，不得不生生吞了回去。“总之要想牵制卢象升，分兵是不行的。”一阵沉默持续了许久，杨嗣昌终于发了话，“明儿个我去面见陛下，至于还能不能将兵力合拢一处……那就要看陛下的心意了。”
    三
    “如今清军两路已会师通州，不日即将大举进攻，陛下却分卢督师三万人马去守昌平，这实非上策啊。”
    武英殿中，杨嗣昌开始一则一则，将昨晚备好的说辞依次摆出。而崇祯虽是耐心在听，但脸上始终不置可否的神色，却令人实在看不穿他的心思。
    “分兵是卢卿的意思。”崇祯淡淡说着，眉宇间不喜不怒，“卢卿折中说通州有高起潜四万关宁军坐镇，清军必舍难取易，绕道昌平进军，届时从半路出奇兵攻之，前后夹击，乃是事半功倍的制胜之道。朕以为卢卿所言有理，因此准奏。”
    杨嗣昌微微一皱眉。“陛下未免太信任他了。若敌军此番不走昌平，或者万一直接正面与高公公率领的关宁军对抗，那又当如何？还是将兵力集中一处，紧跟敌军动向，才是稳妥之计。”杨嗣昌欠身谏道。
    “朕将总督一职交予他，又赐了尚方宝剑，便是放心一切由他做主。既然他说分兵为宜，必是已思量周全，朕自然是要许的。”崇祯说着，仍是心意不动。
    “可世间无人能是常胜将军，卢督师也是如此，此番偷袭敌营失败便是例证。陛下又怎可事事皆放由他管，不闻不问？”杨嗣昌态度虽是恭敬，但言语间却毫不相让。
    崇祯听闻这一败字，眼中掠过一丝不悦。“朕并非要他每战皆胜，而是要他最终退敌。朕自问领兵作战，实不比他高明，而遍观朝中，也无几人高明过他。杨卿不教朕放心他，难道卿另有教朕放心的人选？”
    “这……”这人选，自然是没有的。杨嗣昌几番话没能劝动崇祯，反而被崇祯挡了回来，一时无言以对，只得一咬牙根，转而施出了后招：“陛下莫怪臣言语失敬，臣也并非是不信任卢督师，只是有一点，臣本是不想明言，既然事已至此，也不容臣不说了。”
    “何事？”崇祯问道。
    “恕臣直言，其实单论分兵本身，也未必不成，只是陛下和卢督师未免都高估了一个人。”
    “谁？”
    “高起潜，高公公。”杨嗣昌一躬身，直接将这不成器的盟友丢了出来。
    “哦？”崇祯眼睛一眯，露出一抹疑色，“杨卿何出此言？”
    “陛下明鉴。高公公虽多年随军四处征战，但实际上从未独自总督一军，御敌作战过。卢督师怕是并不知高公公能力深浅，因此才作此分兵建议，而臣昨日当面问过高公公可有把握，高公公的含混，臣可是明明白白看在眼里的。”杨嗣昌恭敬回禀道。
    “关宁军虽交予高起潜带领，但军中尚有祖大寿辅助，祖大寿亦是领兵一把好手，想来应是不会有失。”崇祯依然笃定应对，似乎不为所动。
    “可祖总兵不比卢督师有陛下总督全军的任命，分兵之后，祖总兵可是要听命于高公公的。关宁军乃是我军精锐，若不得善用，万一有失可如何是好！”杨嗣昌一边说，一边细心观察崇祯的脸色，只见崇祯那副淡然的神情，终于有了些微的变化。“况且目前敌军皆聚通州，倘若真与我军正面对抗，一路关宁军，就算勉强可以抵挡，也必将是一场恶战。若是关宁军寡不敌众，折损过多……”
    “嗯。朕会考虑的。你退下吧。”崇祯一句话，截断了杨嗣昌的话端。杨嗣昌愣了一愣，无意间对上崇祯的眼神。那眼神并无半分遮掩，却是深不见底，揣摩不清，直教杨嗣昌颈间背后凉意飕飕，好似全身赤条条一般，一举一动，所思所想，都被龙椅上那位年轻的皇上看了个精透。他心中顿时一乱，连忙低下眼敛起心思，依旨行礼告辞。但刚一转身，却又被崇祯叫住了。
    “陛下有何吩咐？”杨嗣昌惴惴不安地转回身。
    “朕前日拨出了些劳军的钱粮物资，准备命你亲自送至卢卿大营中，以示郑重，不知卿可愿为朕奔劳一趟？”崇祯的目光直直盯向杨嗣昌。
    “陛下折煞微臣，陛下的吩咐，微臣自然甘愿效劳。”杨嗣昌弯着身子，深深拜下，暗地里却更是七上八下，心虚不已。
    “好。具体事宜朕已交代给王承恩了，卿自去问他便是。”
    “是。微臣告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