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日暮歌

66 第六十五章 势成水火



    温体仁是横下心与王承恩杠上了,而这厢王承恩却并没料到,自己使的一个小花招搁在温体仁那边,竟能无声无息地发展到这样严重的程度。他只是笃定等着首辅遣人来责,自己甩几个脸色,再带几句不急不缓的话儿过去,灭一灭首辅的气焰,教他来日行事别再这么肆无忌惮。但他岂知,那温体仁既是做了这样肆无忌惮的事,心便是早已高到了这样肆无忌惮的地步,又怎会容他大摇大摆地在自己面前明挡一道。一边是在朝中一手遮天,早忘了谦谨为何物,一边是在宫中把持大权,早已是专横成了习惯……
    这二人一旦势成水火,必将有一方败到体无完肤。王丛停下笔,暗暗想道。蛰伏多年,便就是为了这一天了。常言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世事也总无法逃出那合久必分,尽管在自己内心深处,终究是不愿见到这一天到来。
    司礼监。
    天气转暖,司礼监中养的八哥也渐渐扑棱扑棱地活分起来。王承恩给八哥添了食,用小棒一边逗弄着,一边颇有兴致地教鸟儿说话:
    “恭喜发财,来说,恭、喜、发、财。”
    “公公,新理好的折子给您放在案上了。”李全捧着一叠奏折,说道。
    王承恩也不回头,挥挥手道:“咱家今日身体不适,周喜,你替咱家送到武英殿去。”
    “是,公公。”周喜眼神一亮,放下手里的事,从李全那接来奏折,颠颠地跑出了司礼监。
    李全看看周喜离去的背影,又看看逗鸟逗得正欢的王承恩,眯起了眼,想了想,试探着问:“公公今日哪里不适?可要请大夫来瞧瞧?”
    王承恩转头扫了眼李全,扔下小棒,掸掸手上的谷子屑,又不慌不忙地整了整袖子。“没哪儿不适。”他一边说着,一边踱着步子坐回桌案旁,悠悠呷了口茶。
    “那公公是……?”李全也坐下,下意识地望了望方才周喜出去的门口。
    “怎么?”王承恩打趣道,“你是怨咱家偏心,只教这个毛头小子去皇上跟前露脸,不叫你去?”
    “哎哟,公公说的这是哪的话。”李全忙笑着辩解,“公公也知道,小人可是无意于此的。公公是大内第一把交椅,小人跟着公公自然少不了好处,自己去挣命又怎么比得上这般安逸。”
    “就知道你骨子里是只闲云野鹤,淡泊名利,要不咱家就爱让你跟在身边。”李全的话王承恩听着受用,便也笑呵呵地夸了李全几句。
    “公公太抬举小人了。”李全谦恭一揖,转而又是面色疑惑:“不过小人不明,最近公公这样提拔周喜,不知是看中了他哪一点?周喜虽说算是伶俐的,但过去那几个伶俐的小子,也没见公公这般看重。”
    “你且猜猜。”王承恩不答,只挑起一抹狡黠的笑。李全一愣,细想了一番,摇摇头,仍是不明所以。
    “你好好想想,他是你从直殿监带来的,你还记得当年他和谁是同期?”王承恩今日看似心情甚好,半遮半掩地有意和李全逗闷子。
    李全略略回想了一下,一瞬之间恍然大悟。“难道公公是……意在此人?”李全用手指一蘸茶水,在桌上横横折折,写出了一个张字。
    王承恩瞥了眼李全写的字,笑而不语。李全看王承恩的反应,便知是自己猜对了,于是弹弹手上的茶水,笑容一展,道:“最近没怎么见公公提起,就没想到他那去。原来公公心里还是忌讳这个人的。”
    “要说忌讳嘛,也没多忌讳。这人的确跟当年梁颐一样,不兴风,不作浪,倒是没碍了咱家什么事。”王承恩懒洋洋地倚上椅背,眼睛半睁不睁,“就是瞅他跟皇上那热乎劲,看着实在呕得慌,不过他这种人,咱家懒得跟他费心思,不如养一养那个小子,时候到了,不消咱们吩咐,他自己便会为咱家把事办了。”
    “可他们是同期入宫,早年间关系甚是亲厚,公公肯定他一定能办了这事?”李全眉头微蹙,仍是疑虑不减。
    “早年亲厚,现在不是不亲厚了嘛。”王承恩微微睁眼,斜睨着李全道,“多说无益,你且等着看吧。”
    二人正说着,忽然从门外急匆匆走进一人,直奔王承恩而来。二人谈话被打断,齐齐转头看去,原是王承恩的近侍冯大川。
    “何事匆忙?”王承恩问道,对冯大川的唐突略有不悦。
    “禀公公。”冯大川一边疾步走着,一边将一封信件双手奉上,“方才有人前来送信,说是有紧急要事,教小人务必将此信亲手交与公公。”
    “紧急要事?”王承恩接过信,反正看看,信封上并没有任何署名。“你可认得来人是谁?”
    “好像是……”冯大川压下身子,凑近一步,伏在王承恩耳边低言了一句。王承恩面色微动,随即点点头:“嗯,知道了,你再去门口候着吧。”
    “是。”冯大川乖顺地一欠身,行礼告退。
    “公公,这是……”李全在一旁问道,而王承恩却未马上回答,将手上信封撕开,抽出一张薄纸一抖,定睛看去。信纸上只有短短几行字,还未及李全再问什么,只见王承恩脸色骤变,突然攥起信纸砰的一声拍在桌上,怒火几要从眼中喷薄而出。
    “温体仁!!”
    刚还是一派悠然闲散,转眼间便是这副咬牙切齿的模样,李全见王承恩此状,忙从桌上拾起那张皱巴巴的信纸,上下看了一遍,登时也是一惊。
    “咱这还优哉游哉地琢磨那个不疼不痒的张德秀,这边人家却已是想置咱们于死地了!”王承恩恨恨道。
    “首辅也真是胆大妄为,居然敢诬陷公公收了钱谦益四万两银子!”李全定了定神,道,“此信可是那王丛送来的?”
    “你看信纸左下角。”王承恩强压着怒,两眼恶狠狠不知盯着哪里。
    李全又展开信纸去看,只见信纸左下角不明显处,果然写着一个小小的丛字。
    “当初亏得听你之言,多留了个心眼,安排了人在他身边,如今竟真派上了用场!”王承恩道。
    “还好这信报得及时,首辅折子尚未递上去,不然这回怕是真要让他给阴了。”李全说着,将信捋平折好,又放回了信封中,“长久未联系,王丛总算还记得自己是该为谁效力。”
    王承恩不搭茬,闷闷坐着,越想越气,一锤圈椅扶手,一腔激愤出口成了咒骂:“温体仁这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这几年咱家帮他立了多少党羽,排了多少障碍,这些他都忘了!那小山似的弹劾状最终都没落在皇上眼里,他以为是谁给他挡的!他还真以为自己能耐大了!居然要使阴耍诈对付咱家!看来他这首辅是当够了,在这世上也活腻歪了!”
    “公公息怒,别气坏了身子。”李全忙放下信封,温言劝解道,“如今咱们提前得了消息,他想使阴耍诈,也阴不起来了。这么多年,他竟没发现王丛是公公的人,这等机密事都不避他,要比起来,显然还是公公计高一筹。公公只消早作准备,占上先机,迎头破了他的局,他又岂能伤了公公分毫?”
    “嗯……”王承恩发泄了一通,怒气稍平,听闻李全之言,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此事关键,在于皇上信谁的说辞。”李全停了片刻,继续缓声说道,“公公自是大内当仁不让的第一人,皇宫之内大小事宜,全是凭公公一句话。他也不思量思量,若是没有公公,他的手脚耳目,又怎么近得了皇上的身。温大人此举无异于以卵击石,自掘坟墓。他既然想掘这个坟墓,公公不如……就此成全了他吧。”李全说完,似是已有成竹在胸一般,嘴角一挑,眉眼一低,淡定地浅饮了一口清茶。
    “哼……哼哼哼……”王承恩听了李全一席话,沉默片刻,肩膀一抖,忽地冷笑了起来。只见他怒色不知何时已齐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阴损:“好,好好,既是这样,咱家也乐得成全他。他想先下手为强,咱就让他看看,他温府和咱司礼监,到底哪边离皇上更近!李全。”
    “在。”
    “你去一趟东厂,找王之心提前知会一下此事,教他务必替咱家摸清温体仁的动向,且莫要走漏风声。咱家这就去面见皇上!”
    “遵命。”
    话音一落,二人便先后离开了司礼监,只剩下桌几上两个残着半盏茶的茶杯,茶杯间用茶水写就的那个张字早已干透消隐,一点痕迹也没留下。
    二
    “皇上——!”
    武英殿,一嗓子带着哭音的尖利喊声从暖阁外传来,将崇祯和夕照着实吓了一跳。只见王承恩跌跌撞撞地进了暖阁来,扑通一下跪在了地上,深深一叩头。
    “皇上!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
    “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说话。”崇祯十分吃惊,忙放下笔说道。
    “是……”王承恩爬起身,但仍是低着头,一副心伤不止的样子。
    “究竟出了何事?”崇祯微蹙着眉,问道。
    “请皇上……屏退左右……”
    “屏退左右……?”这反常的要求令崇祯愈发疑惑,他想了想,还是依了王承恩,挥挥手,示意房中众人退下。宫女太监们依旨,顺次从门口离开,夕照行了礼,跟在人群后面便也要走。“哎,你无妨。”崇祯开口留道。于是夕照又住了步子,回到崇祯身侧站好。王承恩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但皇上发了话,他自然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稍稍抬起头,朝夕照那方狠瞪了一眼,不等崇祯发觉,又及时地收了回来。
    “什么事,你说吧。”崇祯并未理会其他,只再次询问道。
    “回皇上。”王承恩敛了神,又回到了被刚才几声哭喊扇呼起来的情绪中,“不知皇上是否有所耳闻,最近关于钱谦益的案子,朝野上下传言颇多,竟都说是奴婢收了钱谦益四万两银子,干扰皇上圣听,阻挠皇上定罪,还……还答应了他要保他出大狱,人证物证,都说得有鼻子有眼,跟亲眼见的似的。可、可奴婢根本没有啊!”王承恩语气一急,抬起头,声音又高了起来,“皇上是知道的,无论是主严惩的还是轻饶的,哪一方的折子奴婢不是一样地送与皇上过目,对这案子该怎么处置,又何尝多过一句嘴?捕风捉影也该有个影才是,可这传言,根本就是空穴来风,子虚乌有!定是有人恶意散布的,欲陷奴婢于不义啊!”
    “唔……朕下旨重审是与你无关。”崇祯眉心一展,笑着安抚王承恩道,“瞧你这般大张旗鼓的,朕还以为是什么事,既是朝野风传,本就不需理会,此事朕心里自会有评判。”
    “皇上圣明。”王承恩顿了顿,道,“只是这事于皇上是小事,于奴婢却是大事,万一有人以此上折诬陷奴婢,皇上偏巧不巧又信了,那奴婢这身家性命岂不是就这么交代了!”
    “哎,你多虑了,朕岂会这样轻易偏听偏信。”崇祯道。
    “是,皇上一向是公正英明的,这奴婢清楚,只是怕今后如果谗言累积太多,皇上固然英明,也难免心有动摇,本来政务便够繁忙了,反倒因此事让皇上徒增烦恼,岂不是奴婢的罪过……”王承恩话语不尽,却又拖拉不说,只小心地看向崇祯。
    “那你说该当如何?”崇祯有些不耐,直接问道。
    王承恩佯作思考,随即面色一正,终将准备好的话语吐出了口:“奴婢考虑过了,为让皇上少些烦忧,奴婢愿意在此立誓,从今往后钱谦益一案的折子,奴婢皆不过手,此案无论皇上如何评断,奴婢均绝口不置一言,以证身家清白。若是为他求情一句,皇上尽可以认定那四万两贿赂属实,将奴婢革职查办,秉公处理!”
    崇祯闻言,神色一动。“朕是信你的,你又何必立此誓……”崇祯略一沉吟,又道,“也罢。方才你说的话,朕会放在心上的,你且放心吧。”
    “谢皇上隆恩!”王承恩下跪拜谢,而后起身又道,“奴婢还有一事,想求皇上恩典。”
    “你讲。”
    “是……哎……”王承恩叹了口气,一脸无奈地说,“奴婢追随皇上多年,承蒙不弃,得受皇上眷顾,朝内朝外,实不乏嫉妒之人,今次之事,便是明证。好在此事奴婢尚能说得清楚,可今后如再有类似的恶意中伤,奴婢也难保事事都能辩出黑白。所以今次这事,恳请皇上切莫声张,若有人以此为据状告奴婢,皇上也莫要当面驳斥,以防他人见皇上如此回护奴婢,嫉妒之心更盛,找出更多莫须有的罪名加在奴婢身上,那奴婢岂不是如坐针毡,日日惶惶不得安宁。”
    “嗯。朕就依你,不说便是。”崇祯点头答应道。
    “多谢皇上!”王承恩又是深深一拜。一切均按计划进行,事事既已都如愿以偿,王承恩也便就行礼告退了。
    王承恩走后,崇祯声色不动,提起笔,在砚台上舔了舔,准备继续批阅奏折。笔尚未落纸,崇祯不知想起了什么,停下了手,转头看向夕照,却见夕照也似笑非笑地看向这方,眼中好像含着话不说。
    “嗯?你想说什么?”崇祯微微一笑。
    “不、不敢。”夕照忙欠身道。
    “你是对王承恩这事有什么想法罢。但说无妨。”崇祯放下了手中的笔,转过身子,面朝夕照。
    “皇上明鉴。”夕照笑笑道,“那小人说了,皇上可别怪小人多心多疑。”
    “不怪。你讲。”
    “是……许是小人孤陋寡闻,消息不灵,其实小人在宫中并未听过有关钱谦益与王公公的传闻。所以小人起初觉得,这王公公突然来皇上面前申诉此事,莫不是恶人先告状?”夕照故意停了停话,见崇祯耐心听着,面色如常,才又说道,“不过见王公公情状也甚是真挚恳切,心中不由得又相信王公公的确冤枉,只是自始至终,仍是有一丝蹊跷之感,挥之不去。”
    “嗯……”崇祯不置可否,只是抿嘴一笑,颇有深意地看了夕照一眼,半晌才道:“蹊跷便蹊跷吧,其他也就罢了,他这誓,倒是立得不虚,钱谦益一案终是朕来决断,他只要不前来干涉,你也好,朕也好,便可就此消了这点疑虑,放心信他这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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