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泠香：玉骨

疏影被罚下界思过，轮回千年。
    莫离禀告此事的时候，炎落正在书房批阅折子。他听完后手下一滞，却只一瞬的功夫便又恢复了批阅的状态，寥寥写下几字，将折子合上放到一边，又随手拿起另一份继续批阅。
    “还有别的事吗？”他头也不抬的问着，语气淡淡的，听不出喜怒。
    “还有就是……”莫离想了想，从袖中抽出一幅卷轴，“前些时日龙神交与我的丹青已装裱好了，不知……”
    “哦，放这儿吧。”炎落依旧低头批阅着折子，脸上的表情看不真切。“若无事就退下吧。”他轻声吩咐道。
    “是，莫离告退。”莫离转身出门，又轻轻的把门带上。
    从书房出来后，莫离回头看了看那扇紧闭的门，心里实在难受的很。自从姐姐离开后，龙神就变成了这个样子，每天只埋头于书房处理折子，不论禀告些什么，他都是这个样子，无喜无怒。
    莫离莫名的担心起来。
    莫离退下后，炎落放下了手中的笔，将那正在批阅的折子丢到一边，身体后倾，倦倦的靠在了椅背上。自己这个样子有多久了，他静静地想着。
    没日没夜地批阅着折子，拼命地找着事情做，让自己变得疲惫麻木，不想给自己片刻的喘息，只因每次一停下来，她的音容笑貌便会在脑海中浮现。
    莫离送回的丹青还在桌上静静地躺着，他想了想，缓缓伸出手将那丹青拿起。徐徐展开，仿佛时间又溯回到了那一天，她素雅如雪，他泼墨成画，想到此，他心口一痛。
    轮回千年……诛仙台只是诛神仙的修为，只要潜心修炼，一切还可以重新来过。这轮回，若是其中出现了什么差池，便是生生世世永堕轮回，再不可成仙了。
    她……今生，还能否再与她相见。
    渐已入夜，炎落将手中的事全都丢在了一边，一个人在园中游荡。皎洁的月光将他的身影映的修长，一个人，孤零零的站在那里，满身的落寞。
    这月光……空海……原来思念可以做到如此，她不在时，一切的一切都有她的影子。
    如果当初执意让她留在空海，她就不会见到祈宣，也就不会发生后来的事。如果真的是那样的话，现在他们又在做些什么，或许都已经开始筹备喜事了吧。
    可惜，这世上从来没有如果……
    他苦笑一声，继续漫无目的地四处走着。
    许久，不知不觉的，竟走到了凝雪园。窸窣的声响从园内传来，在这幽寂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影儿……”炎落急切地推门而入，四处环顾，却只看到了呆立在那里的纤纤。
    他的眸光一瞬间黯了下来。也对，怎么可能是她，她已经走了，怎么还会在这里。
    “龙……龙神……”纤纤一脸的不可置信。那件事发生后，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炎落。“见过龙神。”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眼中闪烁着说不出的惶恐。
    “你怎么还在这里？”照例说这园子现在无人居住，并不会再有专门的婢女，只是偶尔会派过来一些，做一些日常的洒扫而已。
    “我……我想在这里等姐姐回来……”她的声音越来越小，到最后犹如蚊吟。梅花林那一幕深深的印刻在她的脑海中。那样的冷漠，那样的绝情，任凭姐姐苦苦的求着，他依旧狠下心来不闻不问。
    炎落喟然，一定是莫离准许的，要不然她哪里有这样的胆子。
    “为什么你那么确信她会回来？”千年的时间，对他来说不过弹指一瞬，可是对于下界轮回之人来说，那却是一段久长的岁月。那么久长的时光，连自己都不能保证其中会不会出现什么差池，为什么这个小丫头就可以这么确信，确信她一定会回来。
    “因为龙神在这里，所以姐姐一定会回来。”没有刚才的怯懦，没有丝毫的犹豫，没有丝毫的避讳，纤纤坦然地把心中的想法说了出来。
    那些事，她桩桩件件都看在眼里。帝姬的苛责，众人的非议，明明心中如此难过，还是选择自己背负起这一切，到头来，却只换的他的怀疑与冷漠。
    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为什么姐姐最终只能落得下界轮回思过，她完全没办法去接受这个事实。姐姐的改变连自己都看在眼里，可是为何他却不明白，姐姐对他的感情到底有多深。
    炎落沉默无语，半晌，他越过纤纤，缓缓向着卧房走去。
    “这园子记得好好打理，若她回来看到满园的颓败，一定会不高兴的。”他的声音如此飘渺，仿佛下一刻便要在夜风中无息的消散。
    纤纤瞪大了眼睛，被惊的哑口无言。自己没有听错吧，龙神他……居然默许了自己留在这里。
    “我记得她曾渍过一些梅子，还有吗？”
    “有，我这就去取来。”纤纤回过神来，飞快的奔向了厨房。
    炎落走进卧房，抬手掌了盏灯。这屋子的陈设并未变化，一如当时的模样，桌椅上也光洁可鉴，看来那个小丫头时常来这里打扫。
    正想着，纤纤敲敲门，将一盘梅子放在桌上，又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拿起一颗放到嘴里，酸中带甜，口感青脆，渍得恰到好处。真是有些怀念这个味道，初见时，那盘梅子，那壶花茶，还有寂若寒冰的她，一切的一切，现在想想，都是那么的让人怀念。
    炎落倦怠地斜躺在床上。这熟悉的屋子，熟悉的味道，脑中挥之不去的也是那熟悉的身影。
    影儿，你现在会在哪里……
    其实自己也知道，当初做的有些过火。可是一想到祈宣看她的眼神，一想到她曾替他受了一掌，一想到他们的关系，心中那种莫名的恼怒便如藤蔓一般肆虐生长，一点点的将理智包裹吞噬。
    他伸手探入里侧的被子中，果然，那个锦匣还在。在她心中，祈宣究竟有多么重的位置，能让她把这暖玉，日日夜夜的伴于枕侧。
    心绪烦乱的将那锦匣丢到一旁，只听得哗啦一声，零碎的物什散落的到处都是。
    那一刻，时间仿佛凝滞了一般，屋子里静的可怕。炎落看着眼前的一切，简直不敢相信。紫玉雕饰的梅花簪子，七彩琉璃打磨的耳坠子，还有那封自己亲笔写的信笺……
    怎么会是这样……
    沧羽一踏入荷园，远远的便闻到空气中弥散的酒香，这让他不自觉的皱起了眉头。
    “说有要事找我过府，莫非是要陪你饮酒？”水榭正中悬挂着一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柔和的光晕倾洒下来，将整个水榭照个通透。只见炎落身周大大小小的酒坛竟有十余个，其中近乎半数早已被他饮得一滴不剩。
    “难道陪我饮酒不是要事？”炎落长叹一声，又端起一坛灌下几口。
    “你知道我并不善饮。”话音刚落，沧羽只觉面前风声正起，他本能的反手一接，竟是一个巴掌大小的小酒瓮。
    沧羽无奈地笑笑，只好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我还以为，你会浑不在意呢。”
    炎落牵牵嘴角，却没有回答。半晌，他幽幽开口，“沧羽，我们活了多少年岁了？”
    沧羽闻言一愣，还未作答，又听他缓缓说道：“我们诞于混沌，涤天地，净六界，铸赤影青霜。活的太久太久了……”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将手中饮净的酒坛丢到一边，又取过一坛抱在怀里。
    “那么久长的岁月，活得自己都有些麻木了。本以为，这一生就在这平淡中度过了，谁知道，却遇见了她。”
    “我曾向她许过很多承诺，总想着生命那么长，时间还很多，今日没有兑现的承诺、没有说出口的话，总有无数个明天去实现。”
    “我也知道那些流言都不是真的，可还是控制不住自己，忍不住去猜测，去揣度，我甚至都无法想象，当时怎么会对她说出那么残忍的话。”
    清冷月华，幽幽荷塘，明明如此好风好景，此时此刻却显得如此凄清落寞。
    “她还会回来吗？若是回来，我又该说些什么？道歉的话，她会原谅我吗？”沧羽从未见过这样的他。那个恣意随性，喜欢捉弄别人的他，仿佛原本就是另外一人。
    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根本没期盼沧羽能够作答，说完后，炎落神色黯然，自顾自的又端起坛子喝起酒来。
    突然间，一股寒意袭来，身周的空气仿佛都凝到了冰点，让他不自觉的打了个寒颤。再看坛中的酒，早已结成了厚厚的冰坨。
    “我不过就是找你过来喝个酒而已，用得着如此吗。”
    沧羽不去理会，沉吟片刻，低声说道：“想确保她安然的回来，也不是不可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