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玉歌

42 第四十一章


夜深,雪停了。
    军营中燃起了篝火,乌烟卷着红色的火星飘向浓黑的夜空。依然是冷。
    叶小花手里被塞进一只兔腿,神色怔然,刚被灌了一大碗酒的他脑子还有些懵,正极力消化眼前的一幕幕场景。一只手攀上他的肩膀,带着酒气的男人,嘴里是说不清的味道,“小——小花你——别总跟个娘们儿似的,看你长得这么瘦弱,不——不多吃点——怎么——怎么去打仗——嗝……”男人两眼一翻,一头栽倒在叶小花双腿之间打起酣来,睡熟了。
    腹部有种异样酸胀的感觉,叶小花脸上突然挂起两抹红晕,他发现,自己想尿尿了。
    费尽力气把喝醉的男人挪到一旁,叶小花拍了拍衣摆上的尘土,在众将士的嘲笑声里离开了篝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进夜色之中。
    好不容易找着个静谧幽深无人处,叶小花紧张地吞下一口口水,一双生了茧却依然漂亮修长的手颤抖着去解腰间的带子,接着仿佛下了什么狠心似的将眼睛一闭,褪了裤子。正当他通红着脸去摸索某物时,耳旁忽然传来东西摔在地上的声音,顿时吓得他一个激灵,生生把尿给憋了回去,一屁股坐在冰凉的雪地上,冻得一张大红脸刷地又白了。
    “嗷……”叶小花没忍住,惨叫一声捂着屁股跳起来,手忙脚乱地把裤子穿好,想溜。
    “谁!?” 前脚刚迈出去,身后传来凛然的声音却叫叶小花的步子猛然僵住,他睁大了双眼回头看去,不料脖颈处抵上一抹冰凉,又是叫他打了一个哆嗦。
    宋晗一半脸隐在暗处,一半脸映上远处遥遥投来的火光,棱角分明宛若俊秀起伏的山峦,闪着警觉的黑瞳里也像燃了一簇小小的火苗,跃动不止。
    叶小花的小心肝荡秋千似的,上上下下高高低低好几个来回,杀气腾腾的长剑搁脖子上,他竟没有露出半分害怕的神情,表情反倒又是惊喜又是委屈,巴巴地开了口,“啊——宋——将军……”话一出口,嗓子眼里顿时像堵了团干涩的棉花,想说的全说不出来,不想说的可劲往外蹦,“将军饶命!殿下饶命!”他就差跪下了。
    宋晗狐疑地打量面前的男人,见他是营中士兵打扮,脸庞白净,面色酡红,想来是喝了酒来小解的,于是收了剑,锐利的目光也温和许多,“你回去吧。”叶小花透过他的肩膀,看见地上摔碎成几瓣的酒坛,旁边还放了另一坛未开封的。
    才刚转身,宋晗的衣袖便被叶小花牢牢抓住,一回头,就看见对方涨得通红的脸和骨碌直转的黑眼珠。
    “啊——啊——我——”叶小花一副急的要哭出来的模样。
    宋晗皱眉,军营里多是铁血男儿,他不知道下头竟还有这样同姑娘一般的士兵,长得清清秀秀,身板儿看似也不结实,就这样还能打仗?不过力气不大,胆儿倒是不小,敢这样抓着他不放。
    “你想如何?”他任由对方扯着自己袖子,先前烦闷的情绪莫名地被一丝兴味冲淡了些。
    “我——我不想回去,”叶小花一咬牙,说道:“殿下,我想同你一块儿喝酒。”
    “噢?”宋晗挑眉,叶小花紧张地又咽了口口水。
    布料从指尖滑出,看着眼前修长若竹的背影,叶小花恨不得扑上去抱住那人大腿,可身体却不听使唤,只僵立在原地。
    “不是要同我喝酒么,”宋晗回头瞟他一眼,“怎么,又不敢了?”
    叶小花这才连忙跟上去,然后一屁股坐在了宋晗身边。
    连下了好几天雪,现下暂且是停了,但天空中依旧看不到半颗星子,阴云密布,怕是半夜又要下。宋晗把另外一坛酒打开,单手抓着递给叶小花,叶小花也单手去接,结果手一沉,差点把酒又给打了,于是赶紧把另一只手也伸过去,两只手把酒坛抱到怀里,憋着气儿往嘴里灌了一大口,喉咙里像烧起了火。
    “你叫什么名字?”就在叶小花拼命忍着咳嗽的时候,宋晗突然张口问道。
    “我是——呃——叶小花。”叶小花艰难地吐出自己的名字,把酒递回去。宋晗接过来,仰首喝酒,喉头起伏,许是喝得有些急,还有透明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流到了脖子上,他也不管,也不擦。
    “小花?”宋晗抓着坛口边缘,眼里闪过笑意。
    “嗯。”
    “你不会喝酒。”宋晗冷不防说道。
    叶小花脸烧得厉害,沉默不语。
    “可是想家了?”宋晗问。
    叶小花摇头。
    “可有妻室了?”宋晗又问。
    叶小花依然摇头,他悄悄瞥向宋晗,望见他头微仰望天,嘴角挂着清浅的笑,眼中却是化不开的惆怅情绪,于是那笑容看起来便好似比黄连还苦。叶小花小心翼翼地问道:“唔,将军——是有什么烦心事么?”
    “我在等人。”宋晗也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有了倾诉的念头,还是对着这样一个陌生又奇怪的小兵。
    “等人?”叶小花眸光闪烁。
    宋晗又灌了一口酒,这回没再把酒坛给叶小花了。他把脸扭过来,双眸如同蒙了雾气的幽深水潭,“既然你没有妻室,那在家乡可有心上人?”
    “不知道。”叶小花老老实实地回答,又反问回去,“将军是在等心上人?”
    宋晗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垂眸看向手里抓着的酒坛,说道:“她可能明天就回来,也可能永远不会再回到我身边了。”
    叶小花踌躇片刻,终于鼓起勇气说道:“将军,其实我——”
    “晗哥哥,你真是让我好找!”一个鹅黄色的身影小鸟般从暗处扑过来,抱住了宋晗的胳膊。叶小花话没说完,嘴还张着,整个人如同被雷劈了似的呆住了,定定地看着来人,那团干涩的棉花又涌上来堵住了嗓子眼。
    不等宋晗把手抽出来,那人撅起嘴,牛皮糖般更加用力地粘在宋晗身上,娇俏动人的脸,灵动的眸,佯装嗔怒的样子却叫人怎么也讨厌不起来,“你答应教我下棋,才一会儿工夫就不见人影,原来那些说汉人守信的话,都是瞎唬人的。”
    辽国公主缠人的功夫,宋晗这几天算是见了个通透,每天仿佛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而这精力则尽数用在了他的身上。他本不想与她做过多的接触,一来望着对方那张与阿峦一模一样的脸,却不是曾经朝夕相处的那个人,只会使他心内愈发烦躁;二来作为人质一样的存在,成日与他混在一处成何体统?让众将士们看去了,又会作何感想?
    所以他能躲便躲,可敷衍便敷衍,只是公主若如何也找不到他人,就嚷嚷着要自残,要么寻了刀来扎自己,要么一头往哪里撞,泼皮耍赖,叫人毫无办法。
    “荒野之地,寒气更甚,公主不在帐中好好呆着,四处乱跑,只怕要是着了凉生了病,可不好受。”宋晗不动声色地把手收回来,淡淡劝诫道。
    公主不依不饶地再度扑上来,笑嘻嘻地说道:“不是说了叫我雁雁就好了么,晗哥哥总这么见外。好了好了,我们不下棋,可是我怕黑,晗哥哥送我回去可好?”
    叶小花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宋晗已经被雁雁连拖带扯拉了好一段距离。趁雁雁还在自顾自地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宋晗回头,目光里竟有歉意和尴尬流动,叶小花从他的唇形读出他的话,“小花,再见。”
    他这将军当得可真是亲和。
    先前宋晗拿着的酒坛搁在了地上,像个矮矮的小胖墩与叶小花默默对视。他叹了口气,捧起酒坛,学着宋晗的样子仰起头,灌了一大口。冷风吹来,一片鹅毛大的雪落到叶小花的头上,然后缓缓融进他乌黑的发间,喉咙里热辣得很,呛得他猛烈地咳起来,咳出了满眼泪花。
    小花张了张嘴,试图发出一点声音,到最后只能对着宋晗离开的方向,无声地说出他一直想说的那句话——
    “我是阿峦啊啊啊啊啊啊……”
    *****
    要说峦影也是倒霉。
    顺顺当当地过了南天门,却不知哪儿刮来一阵邪风,脚下的小白云乱了阵脚,载着她直往坚硬的山石上撞,疼得她两眼一闭眼一黑,睁开眼来,身边便是横七竖八躺着几个臭气熏天的男人。
    醒来之后,她成了军营中手无缚鸡之力的娘气男儿叶小花。
    饶是费尽万般力气,她依然摆脱不了这凡人之身,像是被钉死在里头一样,连叶小花原本的魂魄也找不着了。
    更加让她崩溃的是,还未等她消化完眼前的一切,就被睡在她身边的几个男人拖去洗了趟澡,瞎了趟眼,被迫解开了男性身体之终极奥义。还是那个自称与叶小花打开裆裤起就认识的好兄弟王二虎阻止了她自戳双目的举动,把她从崩溃的边边角上拉了回来。
    “你这自小养成的臭毛病也该改改了,都是男人,咋就不能在一处洗澡了,还能互相搓搓背,多爽!”二虎如是说道。
    叶小花不想改这毛病,峦影更不想改。
    好在叶小花平时大概就是个沉默寡言的德行,王二虎又是个神经大条的货色,无一人怀疑那个娘们儿唧唧的小白脸内里竟是换了一个魂儿。
    此时此刻,叶小花,咳,确切的说是峦影,正与她掰着手指也数不过来的许多人等匿在暗处,身下是冰凉的大地,身旁趴了个王二虎。
    今个儿大清早,还没从宿醉中缓过来的峦影被二虎一巴掌拍醒,火急火燎地穿戴完毕后集合在一处,宋晗一身戎装,英气逼人地骑在匹矫健俊美的大马上,常是和煦的面容在难得的朝阳之下除却俊美无双,还多了几分凌冽,几分肃然,几分杀气,再不是几年前皇子如玉的温润模样。
    峦影站在人群中,愣愣地看着他的脸,愣愣地盯着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也不知他究竟说了些什么话,只知道周围的男人,尤其是站在她身边的王二虎尤为激动,口号喊得震天响。只知道他拉了缰绳打算离开的时候,忽然在这群激昂的男人当中一眼捕捉到还在走神的自己,紧抿的薄唇朝她弯出一个好看的弧度。
    如果不是雁雁哭着闹着非要上宋晗的马,坐到宋晗的身前,要被他环在怀中,峦影觉得这灿烂晨光下的美男一笑真真是她有史以来见过最好看的场景,没有之一。结果雁雁这么一坐,变成了她有史以来见过最刺眼的场景,没有之一,关键是宋晗怀中那人还同她长得一模一样,关键是宋晗脸上那种无可奈何的神情是以往常对她做出来的。
    呵呵。
    在二虎大兄弟的鞭策之下,趴在地上的峦影双眼瞪得老大,死死盯住前方正进行会谈的两拨人。
    一方以宋晗为代表,一方以一个留了络腮大胡子的强壮男人为代表。
    雁雁开心地要扑过去,没成。
    宋晗笑,大胡子笑。
    大胡子端起一碗酒,先干为敬,宋晗端起一碗酒,礼尚往来。
    双方开始进行虽在原则上有着巨大分歧但依旧认真、坦率的讨论,使彼此的立场和主张有了更清楚的了解,这对双方都是有益的。不要问峦影为什么会知道,因为这都是她编的。
    遗憾的是这春风和煦的场面还不够峦影小小地打一个瞌睡,只见那大胡子的神色蓦然变了,宋晗脸上假假的笑意也消失了,接着便是一声奇怪的哨响,会谈地点周围一圈便见鬼似的多了黑压压的一大片人。哦,她也是这黑压压人群中的一个,被二虎拽着胳膊提起来的。
    “皇子殿下,这就是你的诚意?”阿律其也不慌张,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嘴边还挂了一抹耐人寻味的笑意。
    “不敢当,”宋晗谦虚应答,稳若泰山,“比起辽王您还是略输一筹。”
    阿律其冷笑,“哼。”
    于是峦影这群黑压压的人后头不知何时又围了黑压压的一圈人。
    “晗哥哥,你真是揣奸把猾!”被挟住的雁雁由衷地称赞道,又不忘扭头去夸阿律其,“父亲,您也是藏奸卖俏!”
    阿律其:“……”
    宋晗:“……”
    “小殿下,看来是本王赢了。”阿律其捋了捋胡子,志在必得。
    宋晗玩味一笑,道:“噢,是么?”
    于是乎,黑压压的一圈人后的黑压压的一圈人后又多了黑压压的一圈人,徐彪洪亮的声音回荡在天际,“谁敢动,你彪爷爷立刻削了他脑袋!”
    是猩君!峦影立刻惊喜地想回头瞧一瞧,可惜二虎一脸严肃地把她的头给掰了回来,道:“小花,莫开小差,做好眼下的事便好。”
    这头,有人上前与阿律其耳语,阿律其脸色陡变,抬手一扬遣了那人下去,似有不甘又强撑脸面,皮笑肉不笑道:“好一个调犬离山之计,你以为这样就能制得住本王么?!”方才来人言是军中混入了细作,粮草有大半被火烧毁,若不是发现的及时,怕是连帐篷也要一并没了。
    雁雁道:“父亲,是调虎离山。”
    阿律其:“咳……大人说话,小孩莫插嘴。”
    “那依照辽王的意思,兵戎相见是不可避免的了?”宋晗依然一副处变不惊的模样,淡笑道。
    阿律其心头一紧,转而赞道:“后生可畏,后生可畏,是本王输了!只不过——”他拍了拍手掌,身后两人缚着一人上前来,那人虽是疲软无比,气势却不输,满面怒容,咬牙切齿,再转眼一瞧,押着她的那两人早被她撞了个鼻青脸肿。
    “晗弟!”那人双眼一亮,对宋晗喊道,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
    宋晗有些无力,道:“你又乱跑。”
    宋昀很委屈,“本公——我没有,是他们神不知过不觉把我偷走的!”
    阿律其笑得一脸春风得意,胡子都要翘到天上去了,“皇子殿下,看来我们的谈话,一时半会儿是结束不了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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