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落的南境1:湮灭

第2章


一旦确认X区域不会对大家产生不良影响,我们将重建棚屋。参与上一期勘探的成员最后逐一离队,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游荡回自己家中。因此,严格来说,他们并未失踪,只是以某种未知的方式从X区域消失了,然后重新出现在边界另一侧。他们无法描述旅途中的具体情况。这一迁移过程持续了十八个月,而先前的勘探队并未经历过此种状况。但用上级官员的话来说,其他现象也可能导致“勘探任务提前终止”,因此我们必须测试自己对此地的耐受力。
  我们也需要适应环境。在大本营附近的森林里人可能遭遇黑熊或郊狼。你也许会突然听见一声啼鸣,目睹夜鹭从树枝上惊起,然后不小心踩到毒蛇,而本地区内共有六个不同种类的毒蛇。水泽与河流里隐藏着巨大的水栖爬行动物,我们采集水样时都很小心,避免涉入太深的水域。尽管如此,关于生物群落方面,大家并不太担心。而另有一些因素却当真能令人产生不安。很久以前,这里曾有城镇存在,我们遇见过人类定居的奇特迹象:有破破烂烂的小屋,红色屋顶已然塌陷,有生锈的车轮辐条半埋在泥地里,还有从前圈牲口的栅栏,形状依稀可辨,嵌在铺满层层松针的土壤里,就像是装饰品。
  然而更为可怕的是,在黄昏时分,会有一种强烈而低沉的呜咽声。海面吹来的风和内陆诡异的沉寂钝化了我们辨别方向的能力,因此,那声音仿佛渗入黑沉沉的积水。此处的柏树就浸泡在这积水里。那水,我们甚至可以从中看见自己的脸,水面纹丝不动,仿佛玻璃一样静止,映照出柏树上密密涔涔集结成珠状的灰色苔藓。朝着海洋的方向望去,只能看见黝黑的水面,柏树灰色的树干,以及犹如静止雨滴般似落不落的苔藓。而你能听见的,只有那低沉的呜咽声。
  这种效果若不是身临其境很难体会,那其中的美同样难以理解。而当你从颓废中看出美感,你的内心便发生了变化。颓废会试图占据你。
  如前所述,我们在森林过渡到沼泽与盐水湿地的地方发现了那座塔。这发生在我们抵达大本营的第四天。当时,我们已经找到了方向感。根据众人携带的地图,以及前任者留下的沾满水渍与泥尘的文档,我们都没想到会在此有所发现。然而它就位于小径左侧,几乎被掉落的苔藓掩埋,周围是低矮的草丛:那是个浅灰色的圆墩,其材质貌似由水泥和碾碎的贝壳混合而成。圆墩的直径大约六十英尺,比地面高出八英寸左右。它的表面没有刻写任何文字,无法判断其作用或建造者的身份。圆墩表面正北方有个矩形开口,通过它可以看到盘旋而下的阶梯伸向黑暗之中。入口处被香蕉蜘蛛结的网和暴风雨带来的垃圾覆盖,但地底下却涌出一股股凉风。
  一开始,只有我将其视为一座塔。我也不知道为何会想到是塔,毕竟它是通往地下的,完全可以认为它是个地堡,或者是被掩埋的建筑。然而一见那阶梯,我立即就想起海边的灯塔,眼前也突然呈现出幻象,仿佛看到上一期勘探队成员一个个离开,然后地表发生了统一有序的迁移,灯塔依然留在原地,但其地下部分被安置到内陆。在我的幻觉里,这一切规模宏大,细节清晰。当时,所有人都站在一起。回想起来,这应是我到达目的地后的第一个荒诞想法。
  “这不可能,”勘测员凝视着地图说。在傍晚深沉清冷的阴影中,她的话语显得尤其紧迫。太阳的高度意味着我们很快就得用手电筒探查这座不该存在的建筑,不过若是在黑暗中进行,我也完全乐意。
  “然而它的确存在,”我说,“除非我们集体幻视。”
  “建筑模式很难判定,”人类学家说,“材料也模棱两可,可能出自本地,但不一定在本地建造。不进去看一看,没法知道那是原始科技、现代科技,还是介于两者之间。我也无法猜测它的年龄。”
  我们没有途径通知上级这一发现。由于担心不可逆转的污染,进入X区域勘探的规则之一就是不能尝试与外界联络。我们携带的物品也大多与当前的科技水平不符。我们没有移动电话和卫星电话,没有电脑和录像机,除了腰带上奇怪的黑盒子,也没有复杂的测量仪器。我们的照相机需要使用临时搭建的暗房。对其他人而言,缺少移动电话尤其让她们感到距离现实世界非常遥远,但我一直就喜欢这样的生活。至于武器,我们有匕首,还有一个上锁的箱子,里面存放着若干老式手枪,以及一把突击步枪。这最后一项是考虑到当前的安全标准后,才勉强特许的。
  我们需要保留记录,就像这样的日记本:防水纸页、柔软的黑白封面,轻便但几乎难以损毁,蓝色横线可供书写文字,左侧的红线隔离出页边。这些日记本将跟随我们返回,或被下一支勘探队发现。我们必须最大限度地提供背景信息,让对X区域一无所知的人也能理解其中的叙述。我们还接到命令,不能互相观看日记内容。上级官员相信,互享太多信息会干扰观察。但根据经验,我知道这种企图剔除偏见的努力有多徒劳。没人可以真正做到客观——即使是在真空中,即使你的大脑被渴望真相的意愿占据,甚至到了宁愿自我毁灭的程度。
  “我对这一发现非常兴奋,”我们还没就那座塔的问题深入讨论,心理学家便插话道,“你们也感到兴奋吗?”她从没问过我们这个问题。训练过程中,她问的问题往往类似于“你觉得自己在紧急状况下能有多冷静?”。当时,我感觉她就像个糟糕的演员在扮演一个角色,而现在就更明显了。不知何故,成为领队似乎让她很紧张。
  “这绝对令人兴奋……绝对出人意料,”我说道,尽量控制语气,以免显得在嘲讽她,但并不完全成功。我对自己不断增长的焦虑感到吃惊,主要是因为,与我的想象和梦境相比,这一发现本属稀松平常。穿越边界前,我的头脑中浮现出许多景象:巨大的城市、奇异的动物。某一次生病期间,我还曾想象一头巨型怪兽从波浪中冒出来,扑向我们的营地。
  与此同时,勘测员只是耸耸肩,并未回答心理学家的问题。人类学家点了点头,仿佛赞同我的说法。那座向下延伸的塔,其入口散发出一种存在感,就像一张空白的页面,让我们可以写上许许多多东西。这种存在感就好像低烧,给予大家沉重的压力。
  如有必要,我会给出其他三人的名字,但一两天后,只有勘测员坚持下来。另外,他们也强烈建议不要使用名字:要将注意力集中在任务上,“一切有关个人的东西都应该舍弃”。名字与我们从何而来有关,但与我们在X区域内的身份无关。
  我们的勘探队最初有五个成员,还包括一名语言学家。到达边界前,每个人都必须分别进入一间明亮的白色房间。屋子的另一头有一扇门,角落里则是一张孤零零的金属椅。椅子侧面有些洞孔,是用来固定绑带的,这其中隐含的意味激起了我一丝不安,但此时我已下定决心要去X区域。这些房间所在的区域隶属于南境局,那是个保密部门,负责处理有关X区域的所有事务。
  于是我们就等在那里,接受无数项参数测量,各种忽冷忽热的气流从屋顶的管道喷射下来,落到我们身上。心理学家在某一时刻造访了每个人,但我不记得都说了些什么。然后,我们从另一端的房门走出去,进入中央集结区,长长的走廊尽头,有一扇双开大门。心理学家在门口与我们会面,但语言学家再也没有出现。
  “她改主意了,”心理学家告诉我们,她以坚定的眼神面对众人的疑问,“她决定不去了。”这稍许有点令人惊讶,但也幸好不是别人。当时看来,所有人中,语言学家的技能似乎最不值得保留。
  片刻之后,心理学家说,“现在,放松你们的头脑。”这意味着她将开始催眠,好让我们穿越边界。然后她也会让自己进入半催眠状态。我们得到的解释是,穿越边界时必须采取预防措施,以免受到自己头脑的欺骗。显然,幻觉是普遍存在的现象。至少他们是如此说的。我不太确定这是否属实。出于安全原因,他们并未告知我们边界的真实性状,我们只知道肉眼是看不见的。
  因此,当我和其他人一起“醒来”时,身上穿戴着全副装备,包括沉重的徒步靴、四十磅的背包,以及腰带上悬挂的各种额外补给物资。我们三人全都一个趔趄,人类学家甚至单膝跪倒在地。心理学家耐心地等待大家恢复。“抱歉,”她说,“我只能做到这样,尽量减少惊愕。”
  勘测员嘴里咒骂了一句,朝着她怒目而视。她的脾气或许被认为是种有用的特质。人类学家则一如往常毫无怨言地站起身。而我也跟平常一样留心观察,顾不上对这粗暴的唤醒方式感到恼怒。比如,我注意到心理学家在看着我们挣扎适应的同时,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微笑。人类学家依然一边笨拙地调整平衡,一边为自己的笨拙道歉。稍后,我意识到也许误读了她的表情,那有可能是痛苦或自怜。
  我们所在的泥土小径上点缀着碎石、枯叶,以及触感有些潮湿的松针。蚁蜂和翠绿色的甲虫在那上面爬来爬去。小径两侧耸立着高大的松树,树皮如鳞片般凹凸不平,飞鸟的身影在树丛间来回穿梭。无比清新的空气突然涌入肺里,众人竟一时喘不过气来,不过那多半是出于震惊。我们将一块红布系到树上,作为位置标识,然后朝着未知进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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