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神一号

第10章


费力跑上一个陡坡,再过两个缓坡,到了一个大坝,大坝边上几个牌子,标注历史:这个大坝是八百个中国劳工在一百五十年前建的,有了这个大坝,就有了这个湖,部分解决了旱季这方圆百里的用水问题。也标注了周围的情况:完全绕湖一圈还得三个小时。
白白露停下喘气,再跑三个小时的念头让她彻底绝望。
“我们不跑了。我们干点儿在国内干不了的事儿吧。你看天高地迥,天昏地暗,天云地雨,天塌地陷,天崩地裂,天残地缺,我们野合吧,帮助天地愈合。”
白白露用的不是问号而是句号。雾重到变成毛毛雨,白白露拉了田小明的手,往湖的方向雾浓的林子里走。一棵树,在半人高的地方分叉,白白露一屁股坐在树杈上,一手抓住一边的树枝。白白露说,这是啥树啊?我要回去查查。这树比家里的单杠好,田小明,你不用搬啤酒箱子垫脚了。田小明也觉得比单杠好,树杈两树枝,每枝儿上都有一个断了的分枝儿,剩下的树枝长短刚刚合手,田小明一手抓一个,天做地造。
雨大了,枝叶摇动,大把大把的雨水从枝叶的积水处跳下来,白白露大笑。积水落尽,天地间变得非常安静,雨落在草、木、土地、湖面,发出不同的声音,风入树梢,仿佛有仙人走过,靠山一面的林子里,似乎的确有禽兽走过,拨动落叶响出一条线,再响一条线。静到白白露咬了嘴唇,田小明仿佛一个赤裸的身体纵身没入深深的湖里,再仿佛那个赤裸的身体伸出一部分在湖面呼吸。白白露听见进进出出、沉沉浮浮的声音,感到自己和雨水一起,流向重力牵引它们流动的地方。白白露在这个简单意象里一阵阵痉挛,还是咬了嘴唇,还是在嘴唇深深的里面,发出了不像雨声和风声的声音。
往回走的路上,白白露跑不动了。雨停了,一阵很强的风,云忽然开了三分之一的天,两团云之间,出现一段彩虹,不构成半圆,直愣愣的一段,没头没尾,但是一样七彩斑斓,很快,喘几口气的工夫,完全消失了,仿佛两只合拢的手掌微微摊开,露出里面无限七宝的一道光亮:金、银、玛瑙、珊瑚、琉璃、砗磲、琥珀,又马上合上了。田小明偶尔看跑步径靠湖一侧的草木,还是觉得它们似乎是某种动物,严格地说,是一只动物,在小心翼翼地从山上走向湖边,每一刹那,就把一个下山的身形留在身后,变成一棵暗绿的树木。如今不同的是,变成树木的每个身形上都有他和白白露的影像,凝固的某个动作以及那一刹那所有的声音。
“是不是次数多了,影像越来越鲜明,别人的肉眼也能看到这些影像?”田小明很不科学地想。
雨停了,四下寂静,忽然,从湖心岛传来巨大而众多的鸟叫。白白露细听,似乎有四五种不同的叫声,白白露问田小明:“你猜,它们都在说什么?我从没听过这么大声的鸟叫,野兽的听过,老虎的,在哈尔滨。下雨的时候,它们都去哪里了?雨停了,它们叫什么呢?”
田小明拿出手机,打开一个程序,对着湖心岛的方向。“我做了一个APP,Beta测试版,能把鸟叫和野兽叫翻译成汉语,正好测试一下。”白白露凑过去,看屏幕,屏幕上显示了一个短句:“让我死吧!叫爷!”
“中年理工男性色情狂。”
“你怎么知道翻译得不对?很有可能是对的。要不要我给你讲讲这背后的声学和动物学逻辑?”
白白露好久没说话,快出公园门口时,忽然问田小明:“你还记得那个台湾口音的牧师问的问题吗?你在人间曾经有过的最大痛苦是什么?你临死前说的最后一番话会是什么?”
田小明说:“我没什么特别的痛苦,睡一觉,看看片子就过去了。如果仔细想,或许就是太多想经历的事儿、地方、人,太少的时间,一辈子不够,没时间充分做个好的科学家、传道士、疯子。如果你让我现在说,我临死前的最后一番话,我会说,‘这辈子,我有过一个叫白白露的女人了。’”
第七章 王大力
“要不,咱们结婚吧?”
“还没结过。好啊。”
白白露突然这么问。田小明随着直觉这么答。白白露这么问的时候,正挽着田小明的手逛斯坦福购物中心,想给田小明买两套回国用的西服。这里离斯坦福近,白白露偶尔和田小明来逛,但是很少买东西,看花,看街面上流行什么,喝咖啡,喝酒。
王大力发来电邮,想请田小明回国。王大力在武汉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国内折腾,开了房地产公司,不做了;做煤炭运输,不做了;做手机电池,不做了……没挣到什么钱,也没赔钱,和人合伙,做发电厂相关的环保科技,脱硫、脱硝,发了。王大力说,不想在一棵树上吊死,适度多元化。
他挑了两个方向,电子游戏和生物科技,最后定了生物科技。不做电子游戏的原因是王大力觉得电子游戏缺德。他有四个孩子,一个合法计划内,三个不合法计划外。生了一个之后,他觉得老大太孤单,生了第二个之后,觉得斗地主缺一个,孩子们成长环境有缺失,生了第三个之后,觉得麻将三缺一。他自己哥儿仨,小时候最羡慕邻居四个小孩,一家人就够一桌麻将。四个小孩都生出来之后,iPad出来了,王大力没时间哄孩子,四个孩子人手一个iPad,也不打麻将,也不斗地主,每个人玩自己的电子游戏。王大力觉得这样不对,但是又心软、不耐烦,不愿意把孩子们的iPad从他们手中夺走,他也想象不出,不会斗地主、打麻将的小孩儿们,抱着一块玻璃板长大,会是什么样子。但是他至少能忍住不去挣电子游戏的钱。
做生物科技的原因更简单,王大力认识田小明。田小明在国内上了最好的大学,在美国又上了最好的大学,学的都是生物。王大力听田小明说过他们CompuGenome公司研发长生不老药的故事。听田小明说,如果成了,他就有足够的钱组织编写《论一切》了。田小明的结论是,这种研发从根儿上就错了,老天不是这么设计生命的。王大力的结论和田小明的不同。王大力的想法是:“老天也是人,也有疏忽,被怪人偷窥天机,要不然,人类怎么能像飞鸟一样飞上天去?人类怎么能搞出原子弹那样从岩石中集中能量、能完全毁灭全人类的东西?CompuGenome和田小明他们这次只是赌输了而已。再赌一把,还可能赢呢。风险投资嘛,输了,就输了。你说,一个人真正能消费多少?一张床、一块布、一个屋檐、一碗饭,最多,加两个凉菜、三瓶啤酒。女人?我有过四个女人,一个合法的,三个合情的,每个都给我生了一个孩子,每个现在都不太爱理我,亲情多于爱情,同情多于恋情。第一个女人在美国洛杉矶,第二个女人是会计,在公司管钱,第三个女人漂亮、外向,在公司管市场营销,第四个女人内向、耐烦、心眼儿多,在公司管人事和行政。平时都忙,平时也基本碰不上。
年三十啊,发来照片,四个儿子,每个人都穿着一身新买的名牌衣服,一人一个iPad,打电子游戏,那就是精神毒品啊!iPad真是有史以来最好的保姆啊!乔布斯,魔鬼啊!大儿子都快十五了,个子比我都高,树也不会爬,架也没打过,吃喝嫖赌一样都没经历过,见了生人就往他妈怀里钻,一无聊就躺地下打滚,要iPad,以后公司交给他?全毁了!
我这四个女人彼此关系良好,你猜在她们在一起会干吗?打麻将!三个自摸了一个“發”,她们四个一起拍照,每个人也都穿着一身新买的名牌衣服,计算机玩得溜,还在照片上添汉字,一个头顶上“恭”,一个头顶上“喜”,一个头顶上“發”,一个头顶上“财”,合起来,“恭喜發财”!你说,我的春节过得多喜庆啊!她们说,我和员工过完三十儿,如果憋得实在难受,带两三个跟班去D市,尽量放空,对脑子好,而且开春后,不会因为破事儿烦她们。我说,靠,D市妹妹们也是人啊,人家也回家过年啊,我春节去,我和留守的老妈咪们吃早茶、行山、做义工、畅谈人生和企业管理吗?说不过我了,她们把手机关了,说,“还给你自由,你还要怎样啊?人要太贪,老天必办!”你看,她们还咒我!
你说,你知道这些血泪后,你想想,一个人真正能消费多少?你挣十万块,和挣一百万,差别很大。你挣一百万,和挣一千万,差别很大。你挣一千万,和挣一个亿,差别还是很大。你挣一个亿,和你挣十个亿,差别不太大了。你自己能花多少啊?一个亿和十个亿都够了。但打仗十个亿还真不够,几发导弹,打没了。你挣十个亿,和你挣一百个亿,差别没有了。你挣一百个亿,和你挣一千个亿,差别又出现了。你要小心了,你孩子们有被绑架的风险了。咱们来做这个生物科技公司,美国的技术,中国的市场,在中国市场做好之后,反打美国市场。你看,完美组合。我对你有绝对信任,这个高科技公司,咱们在美国注册,连香港都不去,在美国硅谷注册,一开始就血统高贵,全地球最高科技的地方。注册个网站,名字要响亮,中国生命科技公司,chinalifesciences.com。这个高科技公司,事儿都你管,人、财、物!我四个女人都别碰!我怕你嫌她们烦,她们的确烦,也怕她们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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