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别塔号

第7章


那是嗜酸性液体与微生物长期结合的产物,一亿年,足够由稀变稠了。
  从它身边经过的时候,看着表面上不断冒着气泡偶尔喷溅四散的粘稠物,我突然一阵反胃。里面生活着一些像蚂蚁一样但是比蚂蚁低级的没有触角的看起来像节肢动物但也许不是节肢动物的东西。
  五天前才对这颗星球探测完毕,用时两天。不算大,或者应该说,很小。
  在目标星球着陆后,信号时断时续。来自左边的两位战士到白□□域去了,来自右边的两位战士去了黑□□域,我和另外三位来自鸡蛋内部的战士在红□□域边沿停了下来。这颗星球从远处看,呈现出诡异的图案。黑色和白色像被人扭走了一小块的软糖,或者说像太极图,而红□□域就是上面的两只眼睛,不过在这里,眼睛可不止两只。
  一般来说,白□□域要么覆盖少量冰要么就是石灰岩,至于黑色,答案很多。而红色,只有两种可能,其中一种是岩浆,另一种是富含氧化铁。我们知道,一定是岩浆。它的温度说明了这一点。科学家们对这颗星球例行扫描了一遍,它的中心温度高达五亿华氏度,由里到外递减,最外面那层的温度为一万华氏度。
  我们的棉胶面具刚好能抵御一万华氏度的温度,也就是一万华氏度是它的极限。
  我们要对岩浆进行采样,岩浆的温度是地表温度的数不清倍,大约是十万华氏度。我们站在岩浆坑边沿,一阵又一阵的热气烧灼着我们的皮肤。进行了特殊处理的航空服支持不了多久。每个人脸上的汗水像小溪一样流淌,他们三个的面具在慢慢松动。我的也一样。
  我们四个人分别拿出一根像钓鱼竿一样的仪器,一端捏在手里,另一端扔进岩浆坑里,迅速将它撤回来,立刻把样本装进旁边放着的巨大容器中,实际上它的容量只有一个小杯子那么大。它足足有一百层太空服那么厚。耐热性抗高温性非常强。我们按动按钮,把样本输送进探测舰内便各自启程了。
  只需再继续呆十分钟,我们便开始严重脱水,在脱水过程中慢慢变熟。我感觉自己的脚像是踩在烧红的钢铁上一样疼痛难忍,面具的左半边自然脱落,挡住了左边的眼睛,我的注意力分散了一下,驾驶的探测舰在岩浆坑上空颠簸了几下,差点掉了下去。我一把撕掉自己的面具,奋力冲了上去,看着七辆战舰完好无损的在前面相互追逐,我长长出了一口气。每一次安全完成任务后,出任务的战士们的心情总是格外轻松,偶尔会在回去的路途上相互嬉戏。
  人身上的有些东西是面具所掩盖不了也阻隔不了的。
  那天整个“巴别塔号”上的居民都看见了我的脸,真实的脸。我是三百二十五年来,第一个将真实的面孔呈现在众人面前的人。我看不清面具背后他们的表情,所有的人都一致保持沉默。下一次摘掉面具会是多少年以后?五十年后吗?
  我看见了直播屏上我自己的脸,除了说棱角分明外,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我们这里的人,对外貌完全没有概念。黑色的眼睛,黑色的头发,高挺的鼻子,饱满的额头,坚实的下颌角,突出的颧骨,有型的下巴。看起来像三十五岁,而不是三十三岁。或者三十五岁和三十三岁有区别吗?
  从此以后,面具下的我,变得具体而真实起来。
  我在这颗星球下面画了个小圆圈,这是一种习惯,这说明这颗星球有参考价值。就像我在很多星球下面画了叉一样。每出完一次任务,我总会在地图册上添上新的图片,然后拿到信息部,共享到电脑上。“巴别塔号”上所有居民都可以把自己手里那本还留有很多空白页的地图册拿去信息部添加新图片,只需一秒钟。
  这是一颗刚好要死亡的星球,而不是已经死亡很久,如果条件允许,慢慢观察这颗星球的死亡过程,会对我们探寻宇宙真相大有帮助。比如,等它的温度冷却到什么程度时,对它本身的自转是否有影响,它是转得更快了还是更慢了,或是没快也没慢保持原来的速度?还有,它对周围星体的影响是怎样的?随着温度的递减,周围的星体是在逐渐远离还是靠近?或者没有远离也没有靠近,保持原样?
  它本身是颗恒星,这一点很明显,那么当它熄灭后它就变成普通行星了,它有没有可能变成其他某颗星的卫星?
  一颗恒星的温度,对宇宙有影响吗?比如蝴蝶效应。一只蝴蝶扇扇翅膀,遥远地方会出现一场大灾难。
  一颗恒星死去,遥远的某个地方,会有一场由之引发的灾难吗?如果会,那是什么样的灾难?
  一颗恒星的陨落,所造成的影响,波及范围有多大或者多小?有没有可能对所在的星系有影响?
  温度,究竟有多重要。它能告诉我们。
  在离这颗正在死亡的恒星十光年远的某颗星球上,我们留下了一架记录仪。它可以记录一千年。信息会不停传输到“巴别塔号”。一千年后,我们的后代会解开什么样的谜?而这样的谜的解开,是否具有很重大的意义,对于人类的生存问题。
  我在医院躺了一个月,脚上起了很多水泡,被高温灼伤所致。脸上也脱了一层皮。当我回到自己那小小的像箱子般的房间,A3给我送来了一套新制服,那是一套普通战士的制服。这意味着,从此以后我可以穿着普通战士的服装戴着面具到处走动了,用一种新的身份。当一个战士的面具不小心脱落,真实的面孔展现在众人面前后,该如何处理,先人早已想好了对策。给对方一个新的身份,谁也不会知道那个面具曾脱落过的人是你,如果你是一个普通战士。但是我不是普通战士,我是舰长。我原本有两种身份,两种身份都暴露在阳光下,于是有了第三种身份。
  我换上新制服,来到第7层。桂花已经开始凋谢,再过十几天就彻底结束花期了。我把一粒葡萄籽悄悄埋进那棵白色玫瑰花树的根部,不知道来年它会不会发芽?那是某一次吃完葡萄后被我保留下来的,一般我们都会把葡萄籽嚼碎了吃下去,里面的一些元素对人体有好处,当时那颗葡萄有三颗籽,我吃掉了两颗,留下了一颗。就是一种突然的心血来潮,没有特别的原因。
  等到来年白色玫瑰再度盛开的时候,我们已经到达什么地方了?
  “佐伊,橘子成熟了。”老李说。
  我吓了一大跳,没有说话,默默的看着他/她。他/她看不见我的脸,所以不知道我很惊讶。
  “只有佐伊会用那样的姿势在那里站那么久。”他/她自言自语。
  今晚的饭后水果会是一瓣橘子。
  我离开了花园,回到住处。脱下那套刚穿上身才不到半个小时的战士服,把它送回了服装部。
  我穿上舰长服,来到花园。
  “佐伊你疯了吗?”老李说。
  我摘下一片橘子树的叶子,离开了花园。
  从第二天开始,我再也没戴过面具。很多部门的许多人来找过我,他们请求我把面具戴上,不要坏了规矩。我没有反驳也没有听从。一年后,没有人再提出异议。
  当我从静思堂回到驾驶舱时,布莱恩告诉我米卡去第7层找我去了。我往外面看了一眼便知道了原因。
  我们眼前出现了很不可思议的一幕,两颗相互之间距离非常近的星球,像两个并肩坐在一起头挨着头的人的两颗头,上半部分朝彼此挨近,下半部分朝两边分开,它们一边保持自转一边在公转。一颗星球大部分是红色,其他少部分有蓝绿色、白色、黑色、褐色、黄色,五种颜色,像泼墨画般被涂抹在球表面,看起来有一种抽象美;另一颗星球纯黑色。
  十位顶尖天文学家和二十位仲裁员,八位驾驶员,四位副舰长,以及我集中在驾驶舱,一齐看着“巴别塔号”外面的景象,就像看日落般静默。
  我让索瓦通知所有居民站到所在位置离窗最近的地方,共同欣赏这美丽壮阔的景象。我想我能够明白真正的彩虹有多么绚烂。据说它总是在雨后出现,而那蓝色如果是水该多好?虽然蓝色的面积太小,我们无法在此永远定居,但至少可以暂住一段时间。
  我没见过雨,但是在漩涡中看见过流转的水珠,很美。像玻璃珠子也像水银珠子,却比玻璃和水银更纯净。一种从天而降的水,多神奇。如果有幸能经历一场雨,我绝对不会跑到屋檐下去躲避,我会一直站在雨中直到它停止。
  虽然每隔三天我们都会洗澡,但那跟雨不一样,不是说降落的方式有多重要,而是心情不同。
  “彩色那颗从左向右自转。”A8说“但是黑色那颗却是自上而下自转的。”
  这在天文学上是奇迹。它甚至连传说中都不曾存在。
  “这两颗星球疯了。”A21说。
  “它们几乎是在原地公转。”A1说。
  “也许是围着对方在公转。”我说。
  米卡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副特质眼镜。患密集恐惧症的人,不适合做物理学家。
  粒子活跃得很异常,在两颗星的周围。
  “它们拥有异常自旋。”布莱恩说。
  “费米子的自旋为2/5。”索瓦说。
  “玻色子的自旋为7。”米卡说。
  “为什么不是4?”A9喃喃自语。他/她的声音细小而温和像深度睡眠中的梦呓。
  如果是4至少勉强还能说得通。
  “它们还能算是粒子吗?”莱利问。
  拥有超常自旋的粒子还算粒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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