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何处寄相思

6 第六章:剪君意,裁卿心


那时候,白衣的冬歌,怀抱着青衣的赵容宜,远远地站在人群之外,隔了一地的夺目鲜红,突兀地吸引了几乎所有人的目光。他面色惨白地远远看着那一袭红衣华服的男子,沉默地收紧了自己的双手,像是定在了原地,而那红衣男子却只是静静地看向他怀中的青衣书生,面无表情,墨黑色的瞳孔中却写满了震惊和诡谲。无言的相见,诡异的相望,奇谲的沉默,苍凉的鲜红,定格的人海,还有无望的泣诉和索漠的窒闷,仿佛一曲无声的悲音,安静地回响在□□深处。
    “赵郎,赵郎,你快过来。”少女颤抖的声音打破了这一刻的沉默,像是一滴水叮咚响彻整个幽潭,瞬息激起波涛暗涌,波谲云诡。柳七七乞求般远远张看着,泫然欲泣,纤瘦的娇躯在大红的礼服的包裹下,摇摇欲坠,仿佛随时可以被风吹走。那时候,她是看到了赵容宜的,她是看到了那令人脚底生寒的目光的,她不太明白是怎么回事,却潜意识里感到深深的悲凉和绝望,恐惧。她想不了那么多,她只想着要离开这里,要和赵郎一起离开,要永远和赵郎在一起,其余的,她根本想不了。她的脑海中一片混乱,时而是赵郎冷漠肃杀的眼神,时而是那青衣人恍惚恐怖的眼神,时而是苏虞卿忧虑惆怅的眼神,时而是周围人们各色不解的目光,时而是漫天的血红色狰狞扑面,混乱极了。
    然,冬歌没有动,而赵容宜却轻轻地别开了眼睛,将头埋在冬歌怀里,良久,沙哑着嗓子闷叹了一句:“走吧。”冬歌漠然地看了一眼柳七七和叶衡,转身便走,一步步,仿佛走出了某个梦魇,一步步,静静地,沉重地,仿佛走出了某个再也不会出现的绝境。
    雪生,我中毒了,怎么办?
    那一年的冬日,沁雪园的深雪埋没了人间。梅花海里,踏雪折梅,仿佛只是两个人的人世间。那女孩也穿着一身红,比红梅还要艳丽,比胭脂还要娇媚,跪趴在粗枝上,一手撑在桠雪里,一手够着梅花枝,娇憨地笑着,问道:“雪生,我中毒了,怎么办?”
    竹色背影,嵌在白雪红梅里,丝毫没有显得突兀,仿佛生该如斯,幽静安好。那一回眸的惊艳,那一微笑的风华,融化了冰雪,亦融化了赵容宜的心。她听见自己怦怦乱跳的心,仿佛将从嘴里跳出来,仿佛使她整个身体都僵住了。她怔怔地看着他,轻声呢喃自语:“雪生,你笑了。”
    那笑容渐渐隐去,如同优昙花惊艳一现后不着痕迹的消失,但是仍然残余着弥久的芬芳,沁入肺腑,让人难以自拔。雪生侧身,微微仰起头,看着树上的赵容宜,面无表情地问:“什么毒?”
    赵容宜先是一愣,面上泛起一丝红晕,随后扬了扬手中的梅花,眸光微转,狡黠地笑道:“剧毒,解不了了,怎么,我以前没有跟你说吗?”说完,见雪生眉间几不可见地蹙了一下,心情突然大好,乃得意洋洋地喊道,“喂,我要跳下来了,你若是接得住我,我才告诉你。”说完,便闭上双眼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跳。
    那一刻赵容宜便是料定了雪生会接住她,所以当厚厚的冰雪将她吞没,当她浑身都像挨了刀子般僵硬疼痛,当结结实实地趴在了积雪里,连嘴巴里都呛进了些寒凉的雪丝儿,她才愣愣地、后知后觉地发现,雪生并没有接住她,而是任由她跳了下来,跳进了雪里,狠狠地摔了一跤。她愣愣地抬起头,保持着浑身僵硬的模样,瞪大眼睛望向仍站在原地的雪生。那风华绝代的男子,仍静默地站在积雪里,莹润如玉,冷漠绝情地俯瞰着雪里的赵容宜,墨黑的眸中似闪过些异色,稍纵即逝,风过无痕,并伴随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消失在赵容宜的脑海里,仿佛连抓都抓不住,就没了。赵容宜呆呆地爬起来,对着那个渐行渐远头也不回的背影大声喊道:“喂,雪生——”可是,那背影终是渐渐远离,似乎并没有丝毫要停下来的样子,模糊在沁雪园的林间,早已分不清是人影还是树影了。赵容宜失落地垂下了头,低低地看着怀中沾了雪的梅花,自言自语般,陷入了魔障:“我中了毒,剧毒,解不了了。你这个混蛋,我中的毒,是一种名叫‘雪生’的毒,你怎么一丁点都不担心,一点都不高兴,你这个混蛋……”红袍兜帽褶皱带雪,就连一头乌发里也嵌进了晶莹的雪珠,那一竿碧透的玉箫在腰间便愈发显得妖魅诡异了。
    白的冰雪,火红的梅,真似那时的雪生与容宜。可是,红梅再怎么红,终究不是火,融化不了冰雪。
    雪生。
    那时的白色与红色交织,真是冷艳极了。而这时的白色与红色交织,只余下一地散乱的遥忆,被风吹起,被燕尾剪乱,最后又是什么呢?不过一场江南盛宴,曲终人罢。不如归去,不如归去。
    “冬歌,放我下来。”赵容宜推了推冬歌,叹道,“我想一个人待一会。”
    冬歌停住了步子,俯首冲怀中的人望去,随即便什么也没有想,将她放了下来。赵容宜无力地站着,仿佛用尽了一生中所有的力气,怔然无措,却又勉力抬首一笑:“我在酒楼等你。带着柳七七一起回来,然后、然后我们便去江陵。”说完,狼狈地扭头,转身,那笑容早已教两行清泪掩埋。冬歌没有回答她,只是担忧地看着她背对着他的样子,又默默地看着她渐渐离去。那瘦弱单薄的青色背影,突兀地走在铺满红毯和彩绸的道路上,毋宁说是飘荡,如同飘荡在人世繁华里的一丝孤魂野鬼,人们看不见她,她也沾染不到分毫热闹。江南春日,不该是鲜艳盎然的么,为什么此刻却这般冷漠恐怖?很多年以后,他仍会清晰地记得这一幕场景,仿佛铭记着一生中所有的温暖,和所有温暖的逝去。
    哎你好些了吗……
    喂,小屁孩儿,你叫什么名字?你是从哪里来的,爹娘呢?你怎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啊,是谁弄伤了你……
    哎,你怎么又没吃啊,这可是我好不容易弄来的,你不知道这庙里的老神棍有多抠门,我问他要了好久他才给我的……
    起来啦,伤都好了,你要再这么躺着,非得躺出什么毛病不可,跟姐姐出去晒晒太阳好不好?要不姐给你讲个笑话,咳咳,从前啊……
    你这小屁孩,也不说话,也不理我,那我便只好勉为其难随便给你取个难听一点的名字啦,唔,就叫“冬歌”吧,冬歌,好不好?
    ……
    冬歌,我们去台州逛逛,听说台州会盟不日举行,届时各国才俊云集,一定很热闹。而且,好久都没见到我二哥了,甚是想念,甚是想念……
    不行,冬歌,我们不能够绕开汉中,你要知道,雪生最是喜欢偏僻清静的地方,说不定我们在汉中就可以找到他呢……
    冬歌,接下来去塞外好啦,那里的草场和牛羊一定和中州的不一样……
    冬歌,我们又白跑一趟了,也许雪生根本没有到过鲁川。不过没关系,我们去看看泰山山麓的武林大会也好,上次武当山的少侠技压群雄,这回不知又是哪家功夫独领风骚呢,时间过得真是快啊。
    ……
    冬歌,我们去江南吧,我听说那里有全天下最美丽的绿树红花和小桥流水,有六朝名士,还有画舫美人……哎,你听说过“江南美人数苏陵,苏有虞卿陵有全”吗?苏州虞卿,江陵全素素,那都是遐迩闻名的大美人啊,我一定要去见识见识……
    旧时的言语声犹在耳,只是却换了一场人间。冬歌有时候会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执着地跟在这个人身边呢?似乎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似乎是为了那一笑的温暖,又似乎什么都不是。姐姐,如果这是你想要的,我便成全你,如果。——他无奈地摇了摇头,远远的目送着这六年的执念,感慨万千。而这时的赵容宜,行尸走肉般行走在路上,无力地想,冬歌,我们不要再这么找下去了,不要再找了。只是她似乎怎么也想不到,这一日的背离,这一刻的转身,这些满目的苍红、满城的春意和弥漫的刺槐花香,将是又一场旷日持久的别离的开始。冬歌、赵容宜,在最寒冷的冬日相遇,又在最温暖的春日别离,用六年的陪伴,来经营一场没有告别、不再相见的分别,从此,便再也没有一白一青的两个影子,潇洒地穿梭在腥风血雨的江湖里,谈诗论剑。过去的事情,都不见得全然明了,那么未来的事情,谁又预料得到呢?赵容宜沉浸在那个叫雪生的毒里,毒了耳目,亦毒了心,毒入脊髓,其余的,便不是那么重要了。
    若是明知这是一场相忘于江湖的结局,你还会选择我们这一世的相遇相知吗?
    我不知道,但是却从来都没有后悔过。我还记得他第一次唤我容容时的场景,那日是中秋节,我亲自做了月饼去找他,那一晚他嫌我做的月饼难吃,还将剩下的连着盒子一起从凝烟阁上扔了下去。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醉的不省人事,却第一次叫了我的名字。他真的醉了,醉得连我趁机偷吻他都不知道。我还记得有一次,是元宵灯节,我骗了他一起去放灯,因为人多,我险些被撞倒,雪生便很快地抱住了我。那是他第一次抱我,还说我笨,但是我很开心。雪生身上的气味很好闻,仿佛是雪的清香。虽然他很快就放开了,但我知道,他心里是在意的。我不在乎过程有多么复杂和漫长,因为我相信结局一定是我所想要的。我还记得那个时候,好像也是个雪天的夜晚,很冷很冷,我带着碧玉箫跑去找他,想要让他听我新学的曲子,也想要问他为什么迟迟没有赴约去品我新学的杏花冰糕。那时,雪生站在枯树亭里,冰冷的脸因狠绝而苍白,我吓得什么话都还没来得及说,便见他靠在栏杆上对我狠狠地说道,赵容宜,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你了。那是他第一次叫我的全名,也是最后一次。后来,他从我手中夺过碧箫,便头也不回地走了,再也没有回来。但我不相信。我在中都不停地找啊找,找遍了所有的酒肆楼台和街道,都没有找到他。有一日,我又在阆寰台的台阶上坐着等他,到处都是雪,仿佛在提醒我他一定会回来,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时那样,便只是一个背影,也总归是好的。我又睡着了,睡梦中我梦到雪生回来了,他还是目光柔柔地唤我容容,还亲吻了我的头发。后来我醒了,我还是蜷缩在雪地的台阶里,天上的月亮还是那么明亮,原来我只不过是在做梦罢了。可是,可是我却又突然发现了那一杆被雪生夺去的碧玉箫,静静地躺在我怀里,还带着那冬夜不可多得的余温。只是,雪生再也没有出现过罢了。
    北国的冬日总是特别漫长,漫长的雪天,漫长的黑夜,漫长的寒冷。此刻江南早已过了春意盎然的时节,而那个地方,怕还仍沉眠在无尽的冰冷里罢。
    燕尾远去,不带走一丝春暖与明光,却不知剪了谁的意、裁了谁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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