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远不过思念

爱屋非乌


进了病房,陆简果然醒着,只是脸色铁青,任谁看了都胆寒。
    “我都说了,到外面去!别站在里面碍眼。”老人家生了一场大病,发起脾气来还是中气十足。
    “是我。”说话间,赵煜容已经到了病床前。
    陆简回过头,赵煜容总算看清老人家了,削瘦憔悴不少,只是黑白分明的眼睛还和以往一般笃定执意,甚至更甚以往。
    “是你啊。”陆简没想到这么晚了还有人探访。
    “负荆请罪,不施点苦肉计,如何求你开谅?”
    陆简摆了摆手,“不关你们的事儿,家门不幸,屡出不孝子。诶,不谈这个了。”
    赵煜容笑了笑,“你一直念叨着苏门四子中少了黄鲁直的字,你看看,我给你带来了一幅。”说罢,真拿出一轴画卷,席手悬开。
    陆简来了精神,仔细研磨着,半晌,大笑不已。门外的陆清惊诧万分,自打老爷子住进来,他脸上还从未露出一丝笑意,现竟开口大笑。
    “你小子,看老头子病了,竟骗到我头上来!”陆简笑语,“不过,你有这等功力,我这把老骨头也服气了,甘愿讨骗,哈哈哈!”
    “果然,早就料到骗不过你了。”赵煜容鲜少地笑出声,兴许是太疲惫了,笑声带着沙哑,却格外地好听。
    “黄庭坚行书凝练有力,结构奇特,字法中宫紧收、四缘发散,其个性特点显著异常。你这张行笔曲折顿挫,收笔处回锋藏颖,纵伸横逸,如荡桨,如撑舟,气魄宏大,气宇轩昂,神似也!要不是你这宣纸不够年份,我怕是也分辨不出真迹与否,你应该花了不少功夫吧?”
    “能博得您老一笑,掷千万光阴又何妨?”
    陆简动容,这人老了,也顽固得不行,可并不代表不会感动。赵煜容几份心思,几份真诚在里面,他怎么可能不知道。
    “辛苦你了,早点回去休息吧。天都亮了,我就不留你了。”虽说是年轻人的身子,陆简也担心着。
    赵煜容点头,“有时间我再来陪你。”不做多留。
    回到酒店,赵煜容洗漱好,正想好好休息一下,子贞的电话就打过来了。这丫头,肯定没睡,估计熬到现在才打电话。
    “喂,老师,我是子贞。我外公他——”
    “放心,他现在恢复得不错,能说会笑。”赵煜容在电话那端劝慰。
    “会笑?”子贞无意识地重复,她熟悉了眷恋了十八年的笑,爽朗的,中气十足的,会不会就此消失?
    赵煜容像是知道她的心思,忙接话,“不要乱猜,等他气消了,会好起来的。你现在最好赶紧休息。”
    在赵煜容心中,陆简是个脾性相投的老人家,看得出来,他疼子贞疼得紧。可赵煜容没意识到,爱之深责之切,何况以他顽固清高的文人脾性,加上子贞母亲年轻那弃文从商,他再度心伤,怎会可能那么轻易就原谅子贞。
    歇了一天,参加了一个研讨会,再去医院时,已是四天后。
    “这个病房的病人已经出院快一天了。”护士有点恋恋不舍地死盯着赵煜容。
    “好,谢谢。”
    第二次去陆简家,说不上熟门熟路,但也是一路顺风。
    晨雾湿重,赵煜容在巷子里仔细摸索,总算快到了。很奇怪地,极为幽深的巷子今日人声颇为嘈杂,上一次他来时几乎没见到人,赵煜容缓下脚步,细细聆听。
    “李家婶子,你不会也是被闹醒了的吧!”一道间细的女高音。
    “诶,可不是呢!你说这陆家老爷子可真能折腾,一大早又是摔碗又是训人的,隔着几条街都能听见。”
    “到底是啥事儿,前几天我还看到救护车……”
    “能有什么事儿,他家那女娃,好像是在外面不好好读书,这不,被气病了。”
    “这么点事?这个老顽固。”
    “可不是么!可怜了孩子,我刚刚从他家院门走过,现在还跪着呢!”
    “哎呀,昨儿个就见孩子跪着了!”
    “真的吗?天杀的,那么水灵的女娃,怎么禁得起……”
    “就说嘛,这天寒露重的……”
    “对啊,什么做学问的,有学问不讲理有什么用啊?”
    “就是就是!”
    一大群婆婆婶婶在帮子贞声讨,赵煜容大概听了个缘由,快步往子贞家赶去。很快,就到了。
    赵煜容上了石阶,门半开着,推门而入,入眼即是一抹倔強纤弱的背影,果然跪着。赵煜容还记得,上次他来的时候,同样的位置,子贞还一脸幸福地枕书酣睡。
    快暮春了,可大清早,凉意蚀骨,子贞就一件单薄衬衫跪在石板上,赵煜容无声地脱下大衣,走近,蹲下,把她单薄的身子裹进大衣,看着她。
    她的眼睛那样亮,在浅浅的晨光中,赵煜容分不清是她执着的锋芒余光,还是一层盈盈的眼泪。
    这般坚韧倔强的子贞,坚持着自己的坚持,他还能再多说什么,纵使说了,也是枉然。现在,或许把老爷子劝回来才是釜底抽薪。没有犹豫,赵煜容进屋。
    出来时,已是正午,赵煜容站在正门口,一时适应不了明媚如画的阳光,他想不到陆简在这件事上如此冥顽,他费劲心思还是耗了整整一个上午,不过还好,总算解决了。
    下阶,在子贞面前倾身蹲下,墨色的玉眸在子贞面上流转着。跪了一天一夜,子贞的面色早已惨白,身子却像铜铸,一动不动。
    “起来吧,你外公已经原谅你了。”子贞原是万念俱灰,心死神寂,硬撑着一副躯壳。谁在旁边都不看一眼,谁来劝都不听,偏偏赵煜容这句话让她有了反应。她讷讷地转头,眼角噙泪,似喜似悲。
    “不骗你,他让你进去。”赵煜容又补上一句,手圈在子贞身后,微微扶着她簌抖的身子。
    子贞听懂了却依旧跪着,赵煜容怕她没了力气,扶着她的肩欲拉她起身。子贞突然一把甩开赵煜容扶住她的手,她自己也因体力透支,一下子没了支撑摔趴在地,“他照顾我是因为父亲。你又是为了什么对我这么好?外公?我夹在着两代人中间,算什么!”
    日光黄澄澄的,子贞眼角的泪折射到赵煜容眼中分外灼眼。他?
    赵煜容无奈,顾不得子贞的反抗,一把把她拉入怀中,轻柔开口,“他是谁我不知道,可是你这样让我很心疼。子贞,我是因为你去向你外公求情,并非为了你外公而来照顾你。”
    一番话下来,子贞早忘了挣扎,只是怔怔看着赵煜容好看的脸。仿佛得到了一个承诺,那个人对你说,有委屈,别憋着,到我这儿来哭。子贞哭倒在赵煜容怀中,像孩子一样,哭得痛彻心扉,震天动地。
    赵默默抱着,轻轻拍着……
    子贞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外公很凶很凶,砸了她熬的汤药,还说要断绝子孙关系;梦里,还有赵煜容,他说为她求情;她抱着他哭得很惨。
    口好渴,好像有人在替她擦汗,谁?她好想睁开眼看一看,慢慢地,一丝光线入眼,一个人影,是他吗?
    “贞儿?贞儿!”是母亲的声音。子贞阖了眼,果然,是梦。梦里都有他?她真是鬼迷心窍了。
    再睁眼,母亲欣喜地执着她的手,“你可算醒了,都昏了三天,快吓死我了。”
    “妈,让你担心了。”子贞病过一场,话说得沙哑。
    “贞儿,是妈对不起你,要不是当年——诶!还好,你外公没再赌气了。怕是你这一晕,让他心软了……”
    子贞神情恍然,若有所念。
    自她昏倒后,外公绝口不谈过往之事,嬉笑怒骂,皆似往日。在家休息了几天,又陪了外公几日,子贞不得不回学校了,都已经快半个月了。临走前,子贞到书房向外公道别。
    “贞丫头,你到学校可不能荒废了古文经论啊!”回来后第一次,外公提起这事。子贞点头,悬而未决的心终于稳妥下来。
    “要不是你老师替你求情,我可不会轻易饶了你!”外公这句话说得怒中带嗔,半威胁半妥协。
    子贞却慌了心神,信口:“老师?赵煜容吗?”
    陆简斥道:“怎么没大没小的!以后他就是你老师,我可是把你的学业托付给他了,他在我这边立过保证书的。”
    “啊~”子贞再度失声。
    “啊什么啊,别看那小子年纪轻轻,古文造诣非同一般,多少精辟之处,我都望尘莫及。你有他当老师,是你的福分。不过,你也得向我保证,好好学习……”陆简兀自念叨,话绵延不绝,哪里注意到子贞早就神游在外了。
    回校的一路,子贞都恍恍惚惚的。按照外公的说法,难道那个不是梦,是真的?那么,他说心疼自己也是真的!
    人在悲伤的时候,没有多少眼泪,反而在幸福的时候,有时候会幸福到想哭。
    此时,子贞有种想哭的冲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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