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血吾土

第56章


远征军在攻打松山和腾冲时, 迅速包围了龙陵的日军。但就像攻打松山一 样,这里也经历了一场漫长的围攻拉锯战。县 城及周边各阵地得而复失,失而复得。连美国 总统罗斯福也对龙陵之战关注有加,搞得蒋介 石不断发电报催促前线指挥官尽快拿下龙陵。 到战斗后期,远征军终于冲进了城内,将日军在 赵家祠堂的指挥部团团围住,坐镇指挥的板田 少将绝望地开枪自杀了,接任的一个中佐旋即 也剖腹,吉村大尉成了最高指挥官。赵家祠堂 本来依山势而建,远远望去犹如一个城堡。两 年前日军选这里作为指挥部,不是没有战术上 的考虑。远征军攻打了三天三夜,竟然没有将 其拿下。
  战斗进行到第四天上午,赵稷源老人忽然 出现在祠堂里,他在忙于应战的日军中直奔中 堂,打开神龛柜下的一个暗屉,取出赵氏家族的 最后一本家谱。但在他转身想离开时,一身是 伤的吉村举枪对准了他。
  “开枪吧,尔曹即下地狱矣。”赵稷源慨然 道,把家谱塞进怀里。
  吉村抢上一步,从赵稷源怀中夺走了《赵氏 家谱》,“支那人,你们也别想……”别想什么,他 没有说出来。吉村的面部巳经因疯狂而狰 狞了。
  “虾夷之种,海盗之后,毕竟粗鄙狭隘。”赵 稷源轻蔑地说,“汝等可占我家园,毁我宗祠,焚 我族谱,焉能断我赵氏家族数千年来源远流长 之人脉?耕读传家之文脉?中日此番交手,数 十年血战,尔等方知我泱泱中华抵御外敌之坚 忍顽强了吧。老夫奉劝你一句,即下命令,向我 中国军队缴枪投降,方可饶汝等一命。”
  “大日本帝国皇军的字典里,从来没有‘投 降’ 一词。”吉村也不无傲慢地说,“别忘记了,你 是你们中国人的汉奸,我们战败了,你也要下 地狱。”
  “哼。地狱有十八层,我即便在地狱里,也 要把你打到最底的一层。”
  外面的枪炮声、呐喊声越来越激烈、越来越 近了。吉村愣了片刻,收起了手枪,说赵老先 生,我们早该杀了你的。但从见到你那一天起, 我就喜欢上了你;你当我们的县长,私放游击队 俘虏,你以为我们不知道?但我跟上峰力陈不 能杀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他停顿了片刻,脸 上的表情平静下来,目光也柔和了,”你和我的 父亲多么相像啊,赵老先生。有一天我梦见了 我的父亲,但却发现他穿着你的长衫……“ ”那你还不赶快放下武器回家?”
  吉村沉默了一会儿才说:“身为帝国军人, 我有责任。”随后他又说,“赵老先生,随我们一 起走吧。我派几个士兵保护你,我们退到缅甸 再战。”
  “愚蠢!你的帝国都快完蛋了,覆巢之下, 你往哪里逃?”赵稷源的语气也缓和下来了,“要 是你听我这个老人的话,放下武器吧,孩子。你 父亲等你回家。”
  “绝不。”吉村说,“难道你希望自己的儿子 向敌人投降吗?”
  赵稷源冷硬地说:“我有两个儿子,为了报 效国家,我送一个儿子上前线;为了延续香火, 我让一个儿子屈辱地活着。”
  祠堂里忽然乱起来,一股浓烟窜进了中堂。 一个日军士兵慌慌张张跑进来报告说,后院的 柴棚失火了。
  柴棚旁边就是日军的军火存放地,军火一 旦引爆,祠堂都会被炸平。日军对此早有防范, 专门在柴棚上加盖了钢板和土,以防被远征军 的迫击炮弹击中。
  “哈哈哈哈……”赵稷源朗声大笑起来。
  吉村反应过来了,刚才赵稷源就是从柴棚 方向来到祠堂里的。由于赵稷源是县长,驻守 赵家祠堂的日本兵都认识他,因此谁也没有想 到在战火纷飞中,一个不屈的老人出现在战场  上,意味着什么。
  “是你放的火?”吉村又拔出了手枪。
  赵稷源继续大笑,像一个老小孩那样开心。
  后院传来了“噼里啪啦”的爆炸声,像眼前 这个老人的笑,由弱小到强劲,由欢笑到愤怒。 原来一个人的笑声中也可充满仇恨。
  吉村射出了一枪,颓然坐在地上,背靠中堂 的门框,这时他抬头看见了墙上的那幅字,只来 得及认出一个“鬼”字旁,大地便山崩地裂般震 动起来,各路小鬼纷纷攘攘、支离破碎了。
  1945年春天,赵广陵养好伤、回乡省亲时, 才知道家中这些年的变故。让他感到晴天霹雳 的还不是老父亲的死、妻子的死,而是父亲和兄 长的变节投敌!让赵广陵惊讶的是,当过汉奸 的兄长却安然在家种桑养蚕、喂鸽子斗蛐蛐。 赵忠仁说,日本人虽然也读《三国演义》,但他们 永远不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我为曰本 人做的事,远没有我为国家民族做得多。我明 里教日文,暗中还是用叶圣陶先生主编、丰子恺 先生绘画的国民小学课本。我给学生们讲的第 一课就是“中华,我国之国名也,自我远祖以来, 居于是,衣于是,食于是,世世相传,以及于我。 我为中华之人,岂可不爱我国耶”。国军收复龙 陵时,第一份日军城防司令部布防的情报,就是 我画好找人送出去的。父亲在远征军攻打赵家 祠堂时,也算是以身殉国吧。老弟,我们可不是 汉奸。因此,光复后他们没有立即杀我。你作 为抗日军人回来,还是立过战功的军官,他们就 更不敢杀我了。昨天县长还来征询我的意见, 问我愿不愿意出任法院院长哩。
  那一次回家,是赵广陵和自己的兄长最后 一次见面。兄弟俩既有舔痕抚翅的相互宽慰, 也有经历过战争洗礼后在对方身上看出的陌 生。赵忠仁说,当远征军攻打龙陵时,父亲曾告 诉我,大潮流之下,我们唯有以死谢罪。其实哪 有那么严重呢?都是中国人,都在从不同的方 面为国家做事嘛。赵广陵那时便感到一向敦厚 温良的兄长现在成了左右逢源的人,成为赵氏 家族羞于进祠堂的人,成为赵广陵心里永远感 到痛的人。
  赵广陵在“敌伪档案”中看到父亲和兄长 的档案是如下记载的^
  赵稷源,龙陵白塔人,地主。育有二子,赵 忠仁、赵忠义。赵忠仁留日生,后为汉奸(见档 案号^ # #^ ^号起忠义为国民党军队伪 营长,抗战胜利后参加内战,后去向不明,相关 档案缺。1942年日军攻占龙陵后,赵稷源曾短 暂组建过抗日武装,后变节投敌,出任日伪政权 县长。1944年国民党军队攻打龙陵赵家祠堂 时,纵火焚烧祠堂,与日军同归于尽。
  赵忠仁,龙陵白塔人,留日学生。1942年变 节投敌,出任日伪政权文教科伪科长,兼任日文 汉奸学校伪校长。1946年出任龙陵县国民党反 动政权法院伪院长,1952年在镇压反革命运动 中经人民政府公审后判处死刑,立即执行。
  24^前世仇人
  现在,中日两国的士兵相向而坐。
  是的,他们是五十多年前在阵中舍命搏杀 的老兵,是从对方的仁慈或战场上的阴差阳错 中捡回一条性命的幸存者。他们都是命很硬的 人,都是连阎王也敬而远之的人。他们一方为 自己国家民族的生死存亡冲锋陷阵,一方为狂 妄的“大东亚圣战”而战。他们今天能够在这样 一家四星级的宾馆相聚,只是因为历史犹存,时 间销蚀了人间部分的误解、隔阂、征杀乃至仇 恨一这些造成人类相互仇杀的东西只要能化 解一点点,不同国别和民族的人就有可能走到 一起,坐在一张桌子前喝茶聊天。更何况一个 老兵,即便不是放下屠刀的佛,也如同被岁月消 弭了杀气的邻家老叟般心平气和了。但当他们 时隔近半个世纪皓首相向时,心中的恨,依然是 意难平。
  阳光从日方四个老兵的背面照射进来,将 他们的面庞衬在阴影中。他们个个西装革履, 腰板尽量挺直,头上的白发逆着光线散发着灰 白色的光芒。而那场战争的胜利者们看上去却 有一些拘谨、土气,甚至惊惶。他们第一次走进 这富丽堂皇的大酒店,显得有些手足无措。实 际上他们都是刚刚从自己简陋的院舍、从田间 地头,放下手中的活计,放下装猪草的背箩,放 下肩头上的担子,放下背上的孙子,放下多年来 如影随形的歧视、改造、贫困,还有国民党“侉侉 兵”“草鞋兵” “烂屎兵”、历史反革命的沉重负 担,穿着下地劳动的胶鞋、皱巴巴的土布衣裳, 衣扣不齐地被政府有关部门紧急召来了。他们 从来没有到过如此高档的地方,从来没有被作 为主宾,登堂人室地坐在象征着地位、权势、富 贵的座位上,和一群“日本友人”面对面。他们 本来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是战胜过对方的赢家,
  但他们就像来到富贵人家的穷亲戚。
  只有一个中方老兵例外。他的背脊挺得比 曰本人还直,他的一身洗得灰白的蓝布中山装 风纪扣扣得严严实实,每一个口袋盖都平整威 严,轮廓分明,仿佛一件穿了十几年的旧衣裳, 也要送到最正规的浆洗店认真仔细地清洗熨 烫。他的头发也比日本老兵更白、更整齐、更沧 桑,透着一种高贵的、骄傲的、凛然的银色。尽 管他的脸上,还布满战争肆虐的创伤。
  座谈会由省里的中日友好协会和当地政府 共同举办,一个副县长作了热情洋溢的开场白, 代表地方政府欢迎来自远方的日本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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