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概论讲义

第12章


游戏冲动说也可以简单的借用一段话来推翻:“艺术是游戏以上的一种东西。游戏的目的,在活力的过剩费了时,或其游戏底本能终结了时的遂行时,即被达到。然而艺术的机能,却不仅以其制作的动作为限。正当意味的艺术,不论怎样的表现及形式,在一种东西已经造成,及一种东西已经失却其形式之后,也都残存着。在事实上,有一种形式,如跳舞,演技的效果,是同时被创造出,同时被破坏的。然而其效果,却永远残存在那跳舞者努力的旋律之中,那跳舞的观客的记忆之中。……所以,把那为艺术品的特色的美、旋律等的艺术底性质,解释为游戏冲动的结果,是很不妥的。”(希伦,引自章锡琛译本间久雄的《文学概论》)
艺术是要创造的,所以摹仿说立不住。游戏冲动说又把艺术看成了消遣品。只有因实用而证明艺术出于人类的需要,艺术的普遍性才立得牢。但是这只是就艺术的起源而言,拿这个理论作艺术论的基石而谈艺术便生了时代的错误。艺术是生命的必需品,而生命不只限于物质的。莎士比亚与歌德并不给我们什么物质的帮助,而主张艺术出于实用的人也还要赞美这两个文豪的作品,因他们的作品能叫生命丰满,虽然它并不赠给我们一些可捉摸到的东西。有了科学的文学起源说,我们便明白了文学起源的究竟;没有文学起源说,文学的价值依然是那么大;人类的价值并不因证明了人类祖先是猴子而减少,或人们应仍都变成猴子。
与文学起源论有同样弊病的,是以现代的文学趋向否认过去文艺的价值,前者是由始而终的,后者是由终而始的下笼统的评断,其弊病都是想证实文艺构成的物质部分,以便说明文学的发展是唯物的。可惜,文学的成形并不这样简单。无论谁费些时间都可以从历史上找出些材料来证明某书与某写家的历史与社会背景,作我们唯物论的根据;但是,谁能肯定的说清楚一本书的所以成功,或一写家的所以是个天才?时代与社会背景可以说明一些书中的思想与感情,传记与家族可以说明一些写家的性格与嗜好,这是研究文学应当注意的事。但是,一书的艺术的结构与想象的处置是应当由艺术的立场去看呢?还是由历史上去搜寻?天才之所以为天才,是由他的作品中所含的艺术成分而定呢,还是由研究他的家谱而定?由历史上能找出一些文艺结构与形式的所以成形,由作家个人历史能找出一些习性与遗传,不错,但这只是一小部分,不足以明白作品与作家的一切。我们一点也不反对主张唯物观者的从物质上搜求证据,正如我们不反对那追寻文艺起源的人;可是我们须小心一些,不要上了他们的欺骗,我们准知道文学的认识不只限于证实了文艺的时代与社会背景,我们准知道印象的批评与欣赏的批评等也是认识文学的路子。况且,思想,感情,甚至于审美,都可以由时代与社会而证实一些它们的所以如此如彼;对于解释自然怕就难以找时代与社会的关系吧?谁能证实了“及时小雨放桐叶,无赖余寒开栋花。”(陆游)的历史与社会背景呢?设若只说这一定不会在戈壁沙漠里作的,便太近于打诨逗笑。诗文里这样解释自然的地方是很多的,而且是文艺中的最精采处。难道我们不应当注意它们吗?
诗歌是最初的文学,在有文字以前便有了诗歌。最初的诗歌,与故事一样,是民众共同的作品,没有私人著作权。关于艺术的各枝是由诗歌衍变出来的,以后在讲“文学形式”时再说。
第七讲 文学的风格
按着创造的兴趣说,有一篇文章便有一个形式,因为内容与形式本是在创造者心中联成的“一个”。姜白石《诗说》云:“载始末曰引,体如行书曰行,放情曰歌,兼之曰歌行①。悲如蛩螀曰吟,通乎俚俗曰谣,委曲尽情曰曲。”这是以实质和形式并提,较比专从形式方面区分种类的妥当一些。但是,如依着这些例子再去细分,文学作品的形式恐怕要无穷无尽了。
可是,从另一方面看,文学作品确有形式可寻:抒情诗的形式如此,史诗的形式如彼,五言律诗是这样,七言绝句是那样。一个作者的一首七绝,从精神上说,自是他独有的七绝,因为世界上不会再有与这完全相同的一首。但从形式上看,他这首七绝,也和别人的一样,是四句,每句有七个字。苏东坡的七绝里有个苏东坡存在;同时,他这首七绝的字数平仄等正和陆放翁的一样。那么,我们到底怎样看文学的形式呢?顶好这样办:把个人所具的风格,和普通的形式,分开来说。现在先讲风格,下一讲讨论形式。
风格是什么呢?在《文心雕龙·体性篇》里有这么几句:“夫情动而言形,理发而文见;盖沿隐以至显,因内而符外者也。然才有庸俊,气有刚柔,学有浅深,习有雅郑;并情性所铄,陶染所凝,是以笔区云谲,文苑波诡者矣。故辞理庸俊,莫能翻其才;风趣刚柔,宁或改其气;事义浅深,未闻乖其学;体式雅郑,鲜有反其习:各师成心,其异如面。若总其归涂,则数穷八体:一曰典雅,二曰远奥,三曰精约,四曰显附,五曰繁缛,六曰壮丽,七曰新奇,八曰轻靡。”
这里,在“各师成心,其异如面”等句里,似乎已经埋藏着“人是风格”的意味;在所举的“八体”里,似乎又难离开这个意旨,而说风格是有一定的了。那还不如简单的用“人是风格”一语来回答风格是什么的较为简妥了。风格便是人格的表现,无论在什么文学形式之下,这点人格是与文艺分不开的。
佛郎士(Anatole France)①说:“每一个小说,严格的说,都是作家的自传。”(Thead venture of the Soul)②我们读一本好小说时,我们不但觉得其中人物是活泼泼的,还看得出在他们背后有个写家。读了《红楼梦》和《儿女英雄传》,就可以看出那两个作家的人格是多么不一样。正如胡适先生所说:“曹雪芹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影子;文铁仙写的是他的家庭的反面。”和“《儿女英雄传》的作者自己,正是《儒林外史》要刻画形容的人物;而《儿女英雄传》的大部分真可叫作一部不自觉的《儒林外史》。”这种有意或无意的显现自己是自然而然的,因为文学是自我的表现,他无论是说什么,他不能把他的人格放在作品外边。凡当我们说:这篇文章和某篇一样的时候,我们便是读了篇没有个性的作品,它只能和某篇相似,不会独立。叔本华说:“风格是心的形态,它为个性的,且较妥于为面貌的索隐。去摹拟别人的风格如戴假面具,无论怎样好,不久即引起厌恶,因它是没生命的;所以最丑的‘活’脸且优于此。”(onStyle)①这个即使丑陋(自要有生气),也比死而美的好一点的东西,是不会叫修辞与义法所拘束住的;它是一个写家怎样看,怎样感觉,怎样道出的实在力量。客观的描写是应有的手段:只写书中人物的性格与行为,而作家始终不露面。但是这个描写手段,仍不能妨碍作家的表现自己。所谓个性的表现本来是指创造而言,并不在乎写家在作品中露面与否,也不在乎他在作品中发表了什么意见与议论与否。作品中的人物是作家的创造物,他给予他们一切,这便不能不也表现着他自己。有人不大承认文艺作品都是写家自己的经验的叙述,因为据他们看,写家的想象是比经验更大的。但是这并没有什么重要;写述自家经验也好,写述自家想象也好,他怎样写出是首要的事,怎样的写出是个人的事,是风格的所由来。
美国的褒劳(JohnBurroughs)②说:“在纯正的文学,我们的兴味,常在于作者其人——其人的性质,人格,见解——这是真理。我们有时以为我们的兴味在他的材料也说不定。然而真正的文学者所以能够使任何材料成为对于我们有兴趣的东西,是靠了他的处理法,即注入那处理法里面的他的人格底要素。我们只埋头在那材料——即其中的事实、讨论、报告——里面是决不能获得严格的意味的文学的。文学所以为文学,并不在于作者所以告诉我们的东西,乃在于作者怎样告诉我们的告诉法。换一句话,是在于作者注入那作品里面的独自的性质或魔力到若干的程度;这个他的独自的性质或魔力,是他自己的灵的赐物,不能从作品离开的一种东西,是象鸟羽的光泽、花瓣的纹理一般的根本的一种东西。蜜蜂从花里所得来的,并不是蜜,只是一种甜汁;蜜蜂必须把它自己的少量的分泌物即所谓蚁酸者注入在这甜汁里。就是把这单是甜的汁改造为蜜的,是蜜蜂的特殊的人格底寄予。在文学者作品里面的日常生活的事实和经验,也是被用了与这同样的方法改变而且高尚化的。”(依章锡琛译文,见章译本间久雄《文学概论》第一编第四章)
“怎样告诉”便是风格的特点。这怎样告诉并不仅是字面上的,而是怎样思想的结果;就是作者的全部人格伏在里面。那古典派的写家总是选择高尚的材料,用整洁调和的手段去写述。那自然派的便从任何事物中取材,无贵无贱,一视同仁。可是,这不同的手段的成功与否,全凭写家自己的人格怎样去催动他所用的材料:使高贵的,或平凡的人物事实能成为不朽的,是作者个人的本领,是个人人格的表现。他们的社会时代哲学尽可充分不同,可是他们的成功与否要看他们是否能艺术的自己表现;换句话说:无论他们的社会时代哲学怎样不同,他们的表现能力必是由这“怎样告诉”而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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