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先生

第64章


实际上,来者是他自开诊以来的首位客人——或者说是一位真的心理病患,神色阴郁,病容十足,满副饱受精神摧残的可怜样儿。他谈话语无伦次,前言不搭后语。他一个劲儿地问关四先生问题,诸如:人活着有何意义?贫困、疾病、灾难、厄运对活人不是永久的折磨吗?死亡真的可怕吗?死亡不是对人生诸种痛苦的最有效的解脱方式吗?问题可谓不胜枚举,全是围绕着生与死的大课题。关四先生处境被动,只机械地回复问题,口齿含混不清,即他自己也不晓得在说什么。所幸来客也不深究,问题一问够他就走了,独留下关四先生颓然坐在椅子里。他对自己的第一次出诊表现极不满,言不及意不说,太慌手慌脚了。不过总算接待了第一个病客,以后会有第二个、第三个这么憧憬的时候,关四先生心里暖暖的。这一晚他睡兴很好。
    第三天早晨,关四先生神清气爽、心情大好,他感觉朝阳比以往的红艳,空气比以往的纯净,两腿也比以往有劲了。在去诊所的路上,关四先生还哼了一支歌。所有这些只表明:关四先生是欢欢喜喜的,因为他昨天有了第一笔生意,他看到一些未来的希望了。他坐进诊所,读起刚从售报亭买的《XX日报》。他从前就有读报的习惯,新近由于诸多不顺荒废了。他读完头版头条,便开始泛泛而看,随意浏览一些信息。他对一则跳楼新闻产生了好奇,一口气就读完了它,脸色却顿时铁青了。报上描写的跳楼者的着装及其外貌竟然与昨日的病客很是相似。报道在末尾注明说,此人在生前患有抑郁症。天!怎么如此巧合?是同一人吗?不,这不可能!天下没有这等巧合的事!这样想并不能使他心安,反而越发惶恐他想起假设果是那人,则他一未能挽救一个抑郁者的生命,而这正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天职,二是出了这等事,谁还会来他的诊所,诊所一旦关门他吃饭就成了难题,因为目前他只懂干这个。整整一天,除开早上一忽儿的欢快——太短暂了,关四先生又陷入种种自相矛盾的假设推理之中,神思始终恍惚不定。那张《XX日报》成了他泄愤的牺牲品:他把它撕得粉碎。
    这天晚上,关四先生照旧睡不着。他想起假设果是那人,则他一未能挽救一个抑郁者的生命,而这正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天职,二是出了这等事,谁还会来他的诊所,诊所一旦关门吃饭就成了难题,因为目前他只懂干这个。他强迫自己睡,无用。他的内心极度矛盾。他是心理医生,觉得他该调解调解,然后,他想去无人处大喊大叫,或者大哭一通,这是他的“心灵减压二十四则”中之一则,应该会管用的。他自己还没试过哩。披上一件外套,关四先生就出门了。
    月色很好。街上并不清净。穿梭的摩的、的士、电动车等等交通工具呜呜的从关四先生身旁驰过。路边摆摊在一盏或两盏吊灯的照射下营业,提供像鸡柳、羊肉串、烤香肠之类的东西。成群结队的昆虫直朝灯泡上撞,体积大的撞出叮当的微响。路边一对情侣的亲密举止举止引起了关四先生的妒意,他忽觉自己有些孤单了,他还是个单身汉哩找个无人的处所,关四先生想,还挺难的,大街上总有人他拐入街旁的一条小道,那里通往村庄,人总是少的。他打算在街道与村庄的中间地带寻个偏僻之所,他必得大喊大叫一阵,或者痛哭一回才行
    关四先生终于止步了。这儿长满茂密的野草,有的离到他的双肩。因为细软,也因为风吹,它们在动态中倾斜、摇晃。倘若你要用“迎风摇曳”来修饰它们,是也极为恰当。这里大约不会有什么人吧,关四先生心想,哪知他刚一想毕,一阵突兀的,相当粗重的、火急火燎的喘息之声从密草丛中传出,里面似乎另有一种不同于上述性质的,但被具有上述性质的声音压低了的呻吟之声。倘使关四先生不是个单身汉,理解上述声音将毫无难度。然而,他偏是个单身汉,而且规规矩矩,这给他造成了理解上的困难。他为能充分理解它,就循声而去,两手扒开了一丛密草。借着皎洁的月光,关四先生清清楚楚地看见一个男人粗暴地骑在一个女人身上男人暂停了上下运动,在地上乱摸什么,关四先生预感着怕有不妙将在他身上发生了,便掉头快跑,然后他感到有个东西着着实实的击中了他的一条腿,大大减慢了其奔跑的速度。他猜击中他的东西很可能是块小断砖。他对砖块比较熟悉。
    关四先生腿部也伤了,他又想起假若果是那人,则他一未能挽救一个抑郁者的生命,而这正是一个心理医生的天职,二是出了这等事,谁还会来他的诊所,诊所一旦关门他吃饭就成了难题,因为目前他只懂干这个。他又想起税务局的人来过一次,他躲掉了,然而下一次呢?他忽又想起接待过的第一个病客以及他问的诸多关乎生与死的问题。最后,他想到了开诊所所经历的一个又一个像是上天存心要刁难他似的波折。他轮流地回想这些令人郁闷令人焦虑的事,反反复复,脑子被它们彻底占据了
    第四天,人们在某个河塘发现了关四先生的浮尸。法医鉴定后说,死者死于跳河自杀,不存在其他死因。
    “他生前该瞧瞧心理医生的。”一人过路者叹惜。
    “他自己就是心理医生。”另一个与上段的叹惜者素未蒙面的人接话说。
    华夏先生读罢手稿,以下发生的事自然而然是青年人问他感觉如何,华夏先生也自然而然作了正面肯定。为了不致让青年觉得他是在敷衍,华夏先生对手稿中的人、物、情节以及中心思想、写作手法等等大加剖析,这带给默默奋斗着的青年作家前所未有的欣喜感和满足感——对于一个屡遭失败的尝试者而言,这不啻于在其黑暗的前途中引入了光明,世上有比这更幸福的事么?而为了严防青年人可能出现的自满情绪,同时也为了让他全方位的、多角度的认清自我,华夏先生也委婉的、温和的、不失分寸的点出了手稿中的某些缺点。对这些缺点,青年人微笑着正视,并决心在微笑中改掉。极讲方法的鼓舞、勉励并引导青年,是伟大的华夏先生在其所有的卓越品质中尤为可贵的品质,说它像群星般璀璨像宝石般夺目亦不为过。想想吧,这可是直接关系到下一代的。
    这一天还发生了其他一些事,但是皆属鸡毛蒜皮的一类,无关紧要,我们也便不必空费笔墨了;又因这一天可供一记的有纪念价值的一些事我们在上文己作详述,所以这一章也该收笔了。下一章将是全新的开始,让我们一起期待吧,因为它绝对值得期待。
第二十四章 菩提村(上)
    天放晴了,红红的太阳露脸了,树枝上、屋脊上、窗台上、路面上的积雪融化了,华孔二人也重新踏上了去菩提村的旅程。空气很明净,阳光暖融融的照着,富有灵性的万物经受了雪水的浸润、洗刷和净化,生机焕发了。看吧,人们哪一张面孔上不洋溢着跟太阳一般灿烂的笑容!听吧,那沟渠里的淙淙流水声谁敢说不是大自然的音乐杰作!清风、云彩、阳光,本科植物、猫科动物,活着的男人和女人等等大自然里存在的生物与非生物,在雪后的清新、纯净、明朗的世界里无不美丽——啊,美丽的一天——原谅这个拙劣的感叹修辞吧,因为作者一时间想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了。
    华孔二人坐在长途公车上,但见公路两旁的大树、天空飘游的浮云以及零星点缀于旷野的小屋子迅速向后退去。华夏先生对车窗之外的所见心旷神怡,足以证明这点的是他有几次竟想把脑袋伸出窗外——这多危险!而素儿呢,素儿的情绪恰恰与之相反。她双眉紧锁、面色不欢,明净的眸子里闪着闷闷不乐的光芒。光凭这些迹象,我们足可下断语说素儿一准是让某件心事(你要说不止一件也行)缠住了,所以才露出类似林黛玉的心事重重的可人样子。而偶而从她的唇齿间轻轻吐出的“唉唉”叹声,则为上述判断的可靠性提供了又一有力的支撑。心情沉重,应该说是素儿自上车以来的真实心境的写照。并且这份沉重,从素儿内心来讲,则是距家近一里则沉重加一分。这种心境实在有别于我们古人所说的“近乡情切”。倘更改一字,换“切”作“怯”,是为“近乡情怯”,用以囊括素儿一路上的所感所受,倒不失为一种灵活的变通。
    “先生,您能答应我一件事么?”孔素玉语音柔柔地说,话中带忧。
    “什么事?”华夏先生把望向窗外的目光通过脖颈的转动移向素儿。此前他一直在如痴如醉地饱览窗外由大树、浮云、小屋子以及其他车辆构成的美丽景致,心里对它们是倍加赞赏。
    “您能够先答应我吗?”素儿的这句话有照抄电影台词之嫌了。
    “只要不是很离谱,超越了君子之道,”华夏先生说,在说之前他想了约二三十秒,“一般来说,我很乐意答应你在我能力所在范围内的任何事。”
    “真的吗,先生?”素儿的脸因高兴而有了一点红晕,“您真好,先生。”
    “说说你的事吧,但愿是在我能力范围之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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