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先生

第62章


一筒质量最差的卷纸,一匹料子最次的桌布,和一块价格最贱的盖在桌布上的玻璃共同构成每一桌子的主要负载。空调、吊扇、风扇之类的驱热设备齐全,但不大能用。一台小型彩电在某个墙角高高支起,永远昌一个频道,因为只有那个频道画面清晰。径直再朝里走,便是厨子一簇兢兢业业忙于他们厨艺事业的圣地——厨房——了。整个餐厅,应该说就数这里最脏最乱,气味也最杂最怪最难闻。厨具沾满锅垢,厨师满口唾沫,这都很平常。故而锅垢、唾沫极易成为继“柴、米、油、盐、酱、醋、茶”之后的第八、第九种作料混入菜中。食客对端上的菜狼吞虎咽的同时,往往是连锅垢和厨子的唾沫也一同狼吞虎咽了。这个发现令人作呕(只要你认可这个发现)令人气恼,然而这个事实谁也无可奈何。就像明知道吸烟有害健康,吸烟人对尼古丁无可奈何一样。行文到此,凡是能体现赵新生饭店风貌特色的人、物以及结构布局,我们己一一提到,只差一件镇店之宝——一具栩栩如生的赵财神雕像——没说了。它被固定在通往厅堂的拱门的正上方,手执金元宝,笑呵呵的。一本万利、财源广进是各路商贩对赵氏财神的共同期望。
    见谅吧,诸位读者,上述所述是颇显冗长啰嗦了,有不少废话的成份,倘你嫌烦,就跳过去吧,大不必挑战自己的阅读耐性。接下来,让我们把时针拨到华夏先生遭遇风雪后的第二天吧。
    “过了一夜,雪应该很大了吧。”一觉睡到早上八点的华夏先生坐在餐桌旁等待他的早餐——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的时候,对先于他一个小时起床的孔素玉说。
    “大极了,先生,整个一白雪皑皑的世界。”那位美丽的女秘书回答他,“不过恐怕我们今天仍然走不了。”
    “那就再住一宿。我特别希望您能再住一宿,我的朋友,这样我们就能好好的叙叙旧,您说呢?”戴高度近视眼镜的赵新生先生用这一番好意换留的话替代了对华夏先生说“早上好!”的问候。他所以热心的挽留华夏先生,说确切点是三分出于友谊,七分出于房租。
    在严峻的客观形势和朋友的盛情邀请之下,华夏先生答应再住一宿。
    “睡得还好吧,昨晚?”赵新生刚一问完就后悔了,因为据他了解(相信无人比他更清楚了),那间半年没出租出去的屋子是无论如何不可能使人安睡一晚的。
    “睡得相当熟,我想。”华夏先生说,这不奇怪,因为疲劳会降低人对卧房的舒适度要求。“一整晚都处于熟睡状态,感觉好极了。”
    “一看您的精神面貌就知道了,”松了一口气的赵新生连忙说,生怕华夏先生一时反悔说出相反的话来,“我敢说您现在神采奕奕,您觉得呢?”
    “我觉得是这样。”高质量的睡眠孕育充沛的精力,这是一个带有常识性质的基本道理。说完上述两句,华夏先生环视了餐厅一遍,“生意很兴隆吧,椅子都坐满了?”
    “勉强还算可以。”赵新生以一个生意人的谦逊口吻说。众所周知,生意人向来是越富越叫穷的。“刚够维持生计,我的朋友。”
    这时候,赵新生向一个面色忧郁的青年打了个招呼。青年人刚从楼上下来,正走向一张放在角落的桌子,这预示着他的早餐将在这张桌上进行。
    “一个穷困潦倒的青年作家,”赵新生对华夏先生说,深有感慨。“也是一个抑郁不得志的青年作家。一边埋头苦读,一边埋头著述,可是作品连一篇也没能发表。瞧瞧他被打击成了什么样子!活生生一个现代版的潦倒文人的典型!”临了,赵新生以深深的一声叹惋结束了他的感慨。
    “哎呀,”万分惊诧的华夏先生喊道,两眼紧盯着那个发表感慨的人,“是真的吗?”
    赵新生说要是他说的是假的他就不是人。
    “真想不到还有这种人!我以为早绝迹了呢。”华夏先生做了个习惯性的动作——摸一摸后脑勺,他说:“据我所知,像他这样的应当归于怀才不遇的一类吧。历史经验证明,他们往往才是真正有才华的人间俊杰。这是一条带有悲哀性质的规律,我得说。”
    “您总结的太棒了,亲受的先生,”素儿在一旁插话了,她方才一直在寻找插话的机会,“事实确如您所说的,真有才华的人往往怀才不遇。”
    “很可能是这样。”赵新生和过这一句,便说他要去忙生意了,请华夏先生恕他不能相陪。华夏先生说没关系,接着他朝那个怀才不遇的青年迈步而去。华夏先生大有兴趣会一会他。从这点可以管窥一斑的是,伟人们的兴趣总是十分广泛的,而且说来就来。
    “我能坐下吗?”在忧郁的青年把他的早餐——两个油炸馒头——分别啃过一口(他吃馒头就是这么种吃法)后,华夏先生彬彬有礼地问。
    尚未发表一篇文章的青年作家一听,就出惊地仰视华夏先生了。他把嘴张成“O”形的开口,倘若把馒头塞进去,准能咬下很大的地块。出惊一忽儿就过去,青年人于是无意见的点了点头。
    华夏先生在青年作家的对面坐下,从而使他处于极其有利的对青年作家进行仔细观察的位置。青年作家整个人笼罩着忧郁之气,此乃华夏先生一眼看去的总体感觉。最能印证这一感觉的,是青年人长的一对闪着忧郁光芒的大眼睛,它们像被人按过似的往里深凹,映衬得眼眶周边空空荡荡。面色苍白无光,呈现病态,直接反映了他缺乏营养或者是体质孱弱。瘦削的左右半脸对称的凹陷,瘪成两个小窝了,额头、颧骨、下巴由此格外显眼。形销骨立、枯槁干瘦是对这位青年形貌特征的准确形容。而这显然与他的长期的不如意导致的郁郁寡欢有主要关系。假如有谁想事实论证“抑郁伤身”这个四字短语的正确性,则这位青年即是最有说服力的、最无可争议的首选例子。
    “你是个作家吧?”华夏先生小声询问,这间接表明他己观察完毕。
    “您最好是加上失意二字,这样更准确一些,”青年人自嘲道,苦笑了一下,“两者合起来可念作‘失意的作家’。您不妨念念看,挺顺嘴的。”
    “看得出来,你是个怀才不遇的作家。”华夏先生以叹惋与安慰并存的口吻说。“据我所知,怀才不遇是一种世代循环的历史现象,这一发现叫人寒心,但是我不可不据实相告。你听说了兴许会好过点。”
    “十分发人深思的见解,这位先生,”青年人的眼里放出了难得一见的快乐之光而非忧郁之光,仿佛遇着了知音似的。“不过,我认为,之所以会有怀才不遇这档子事,——林林总总的——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说说看”。华夏先生作出洗耳恭听的样子:他把右耳偏向青年人的嘴。
    “那些个一个个头脑僵化、思维古板不说,更要命的是他们极端缺乏鉴别眼光——或者说伯乐眼光,这导致一部部好作品还没出世先就被他们硬生生的戕杀了。我甚至想说,他们是屠戮好作品的刽子手。”上述过激之言显然绝非心平气和的语调所能搭配;实际上,愤激的青年作家用的是慷慨激昂的语调,并贯穿其全部陈词。
    “尖锐了吧。”华夏先生反驳说,轻声轻调。
    “大凡击中要害的、有价值的观点总显得尖锐。”青年人一字一顿地说,情绪居高不下。
    “这个说法倒是比较新颖。”华夏先生思索片刻后说。
    “实话告诉您吧,”青年人的情绪降低了一些,话音也降低了一些,“我写过199篇文章,以传统的写信投稿的方式一篇篇邮寄出去,却全被退稿了——码起来有一个门框的高度啊——但我从不怀疑我写的东西不好。它们需要的是伯乐的眼光。”抗击打力强的青年并不悲观地说。
    “你是个锲而不舍、意志坚强的好小伙子。”华夏先生热赞一句;他为青年人的某些可贵的品质打动了。
    就在这当儿,赵新生过来了,指间夹持一封信。与此同时,青年人的脸色刷地更白了,神情也更为忧郁了,他的两只深凹的眼睛此刻也闪烁着相当复杂的光芒——里面有惶恐、有忧伤,也有希望与失望,也有竖毅与怯懦,也有颓唐,也有斗志,也有
    “又是退稿信吗?”青年人终于鼓足勇气——这无疑需要极大的努力——说,声音细微,而且颤抖着。
    “该死的又一次瞎了眼,”持信人赵新生愤愤不平道,这己是他第二百次给命途多舛的青年作家送退稿信了。“我敢说他们的眼睛从没睁开过。”
    “太巧了,”青年人一边接退稿信,一边竭力装出一副事事无所谓的潇洒之态,“199封加上这封,正好是200封。这是个喜庆的整数,我真该为自己庆祝庆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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