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先生

素儿又连声大呼说她报警了。这首先使一个离此不远的青年小子玩命地直跑起来，因为他盯上了一辆凤凰牌电动车，正在采用非法手段令其归于自己的名下。素儿话间刚落，欢腾的现场立即陷入二三秒的异样的深深静穆之中，全场人的统一表情——愕然无语，目瞪口呆——表明，他们的脑子对素儿说的报警这条信息有点发蒙。接着他们就开窍了，东钻西蹿，四方奔逃，导致了又一阵大骚乱。他们把华夏先生当球踢，心想警察一来准会逮捕他们。被素儿戳倒的促销员，他生怕警察以散布、非法促销的罪名将其抓了，故而也跑了。为能加快速度，他边跑边卸下自己的丝绒围巾、长大衣和皮手套。一个从记事起总是丢家里东西的小男孩，第一次作为幸运宠儿把上句中的三样东西捡回了家，满以为他父母会夸他一番的，哪知道他们却狠狠揍了他一顿；因为他们一致认定那些东西是他偷的。
    偌大一个棚子，随着人流的涌去渐显空旷了，只剩下华孔二人。华夏先生觉着他八成骨折了，因为他的双腿动不了了。刚才有好些人在他身上踩来踩去的。素儿说像这种情况得赶紧看骨科大夫。她正打算去拦一辆出租车，可巧偏进来一个熟人。他是个年龄在青年人五六岁以上而在中年人十数岁以下的人，高度近视，厚厚的镜片增加了鼻梁的承载负担，大有使其下陷的趋势。大自然的风雪把他的干瘪脸庞吹紫吹白，并在其外衣上蒙上一层薄雪，他一进棚可就抖落掉了。他是赵秘书，听说这里有走秀促销活动，他就来了。他来此的目的非常明确，即是以看走秀为主，以买床单为辅。他一见华夏先生就寒暄开了。一听闻华夏先生要去看骨科大夫，他一拍就说一切包在他身上。他自称认识一个专业骨科大夫不知多少年了，并讲了一件接骨奇闻，以佐证那位骨科大夫是多么的了不起。在去骨科大夫诊所的旅途中，通过融洽、欢快、活跃的谈话，华夏先生了解到赵秘书不干秘书了，而是开了一间小饭馆，忙起生意了；赵秘书也了解到，华夏先生需要旅馆租住，他就连忙说他有房间提供，因为他开小饭馆的同时，也常有空房子出租。这消息令华夏先生和他的秘书为之振奋。
    略去吧，骨科大夫的性别、血型、星座、外貌、年龄、僻好以及其他：因为作者对其不熟；略去吧，骨科大夫的诊室布置、医疗器具、诊疗手法以及奖状证书等等：因为作者对其不熟。我们只知道骨科大夫在摆弄华夏先生双腿的过程中使它们咔咔作响，而在此响声之上的是华夏先生的短促而突兀的尖叫，然后华夏先生就能两足沾地行走自如了。赵秘书认为这可作为这位骨科大夫接骨技术高超的又一例证。然而素儿以为，华夏先生顶多算是普通的腿骨脱臼，哪怕是个骨科大夫实习生也能治了。
    治疗完毕，一伙人说话间就到了“赵新生饭店”——它显而易见是以赵秘书的名字命名的。像这样的私人饭店满大街都有，我们将在下一章作详细描述。因为这一章还有更重要的东西要写。
    华孔二人入店后，华夏先生说他先得进房歇息歇息，劳烦赵新生引引路，并吩咐素儿在晚饭的时候叫他。他被折腾了小半天，实在是乏极了。不想这时赵新生却说，他这里只剩一间房了，言下之意，是华夏先生得和孔素玉共居一室了。华夏先生出于对女性名节的维护，说这样肯定不行。他们的对话内容被一位在店的年轻食客听见了，他就一边意味深长的瞟了瞟在旁的女友，一边咕哝说他真巴不得碰上这等美事哩；女友则娇嗔的呸了一声作为回答，表情却很复杂，一半像是发笑，一半像是发怒。另一位大约三十六七的食客——他的左眼明显比右眼明亮，不知怎么搞的；他看起来像是个运煤工，因为他的宽额头、长面颊以及裸着的手背上皆有煤渣——也听见了，他就调侃说要是华夏先生不愿意，他倒是乐意代劳；并说素儿甚至可以去他的房间睡，只要素儿不嫌弃。华夏先生一听气就不打一处来，在诸种可恨可恼的恶徒之中，轻薄之徒被华夏先生视为最可恶者之一，所以他当时就冲动得直要动武——这在华夏先生光明璨灿的人生旅程中实属罕见——不过幸亏他给赵新生拦住了，不然，恐怕会有别有居心者抓住某个小辫子不放的。赵新生见华夏先生强烈反对和秘书共处一室，便换了主意，说如若素儿肯屈就，可以和他不满七岁的女儿共用—室。这一提议素儿没意见，而华夏先生也欣然接受了，并如释重负的吐了一口气。
    华夏先生拥有临时占有权的这所房间，是一间又窄又小而活动空间极其有限的屋子。刷满的红漆己掉三分之一、因材质粗糙和年久失修而致使木质面料己在朽烂的门框，它不能敞开到与墙面平行，其竖直边框就被另一墙面卡住，时间一久就卡出了一条与门框一样长的深痕。四面墙壁裂纹重重，有的地方鼓起一片，有的地方因灰泥的脱落凹出一块，见到红砖了。与四面墙壁一样，也是裂纹重重的天花板上悬挂着一架转动严重不灵的吊扇，扇叶上缠满蜘蛛网。一台起码有二十年历史的黑白电视机被放在一张同样起码有二十年历史的床边桌上。灰尘蒙蒙的桌面和灰尘蒙蒙的电视机后壳上零星、散乱、很欠整理的积压着一些读物，诸如《XX日报》《读者》《青年文摘》之类，它们亦是灰尘蒙蒙的。这里有且仅有一个窗口，间距均匀地竖插其间的五根钢筋全生锈了，这有一大半是雨水的作用。由于窗口的对面恰是一堵高墙，因而房子的采光性极差。由上所述，这里的居室环境基本可以归结为光线昏暗，阴郁潮湿。而这正是老鼠、蟑螂这类所喜爱的，所以它们成为这里的无可争议的长期免费房客，四季常在。
    华夏先生此时此刻便置身在这所兼有着污秽、脏乱、空间范围狭窄等等特点的小房子里。一股浓浓的睡意立即袭击了他，华夏先生倒头而眠的异常强烈了，而当他瞥见那张在他处于平躺状态时比自己短了七公分的小床时，他满心欢喜的就舒舒服服上去了，并把双足歪出床沿，以让身体尽量适应床长——碰到床短身长的情况而你又不想不睡的话，你往往是会效法华夏先生将就的。没办法，睡眠是身体对精力的屈服嘛，谁也拗不过的。华夏先生的睡眠深沉而酣畅，是那种难求的高质量睡眠，按说应当一夜无梦，可实际上，他做梦了，并且梦境在醒后曾一度萦绕脑际，像放电影似的画面清晰可见，他便讲故事似的对人原原本本讲述了一遍，一为分享这种在睡眠中的头脑创作，一为听一听别人对梦的一些看法。后来有人根据华夏先生的所梦，对其整理、加工并创造，于是成文如下：
    一桩现代婚姻的悲剧
    我和妻子结婚八年了。我爱她，她也爱我，这勿庸置疑，就像我们勿庸置疑“地球围绕太阳转”这一事实一样。八年里，我们过着童话里的幸福生活。她笑，我陪她，她就笑得更爽朗更快活；她哭，我哄她，她就不哭了：让一个女人破涕为笑、转忧为喜是一个丈夫最基本最起码的义务，尽管婚姻法里并未规定这一条。天下丈夫全都应有而且必须有这种意识。不然，他就不算一个好丈夫。展开你的想像的翅膀，好好想想吧，能令你的所爱天天开心、天天快乐，你将是一副怎样喜悦的心情呵！这时你的一颗因她的快乐而带来的快乐的心灵一定飘到了九霄之上。朋友们，我正是在这么一种美妙无比的快感中度过了整整八年，但是仿佛只过了八天。这可以理解。人们对幸福的感觉是无论它有多长，总觉得它像美丽的流星一般一划即逝。八年的婚姻，何其美满；我坚信我们的爱情与婚姻稳如磐石、坚不可摧，而绝不致凄惨到焦仲卿与刘兰芝那个份上，虽然我们生在物质追求胜过精神、道德思想严重滑坡的充满变数与不稳定性的时代。然而，我始终深信爱情与婚姻是最经得起风风雨雨的，即便是在这样的时代，也丝毫不会妨碍它们的健康存在和健康发展，它们应是始终有着强大生命力的东西。我在幸福的婚姻里沐浴了八年，感着莫大快慰的同时，也亲眼目睹了无数来自朋友、同事、亲人、邻居等人的婚恋悲剧——像背叛、分离、家庭暴力等等，我越是目睹这些，越是感到自己的幸运，就越是在心里默默祈求，企盼上苍能继续眷顾并护佑我的爱人、我和我们的婚姻，让一切照八年来的样子永续不变。我自觉这并不难的。
    倘若真的如我之所愿，则万事皆大欢喜了；故事也省了讲下去的麻烦。然而不幸得很，我必须往下讲，因为我的平静如水的婚姻生活起了令人不如意的波澜，故事在朝不容乐观的方向发展，至少我认为是如此。我自觉的的遭遇正可用“天不遂人愿”这句言简意丰而又为人常常引用的古语来概括。
    在一次偶然之中，语音报道说她的手机来了短信；她恰巧不在近旁，我冒昧替她翻看了。这决不是说我有存心查她手机的不良企图。我从未起过此类念头，更谈不上做了。尊重对方，留予她必要的私人空间，我向来懂得。这次的翻读短信，纯系一个偶然之举；它或许出于人的天性的好奇，或许只是—时的心血来潮，或许又是其他的什么。但归于一句，当初是决无不良居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