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涛汹涌

第89章


在某些特殊的环境中(譬如当年4809艇或4607艇的艇员随东方瀚海和他远航时),英雄和非英雄的界限是模糊的;但在这些特殊环境之外,在更大的时空之中,英雄和非英雄确是可以选择的。他无法否认这一点。
问题就在这里了:身为L城基地的司令员,除非上级下命令同意二次探测郑和水道,查清4809艇十九年前失事的原因,他才有权力将任务正式下达给9009艇。现在没有这个命令也不会有这个命令,弄清郑和水道的实际情况和4809艇失事的原因就不是非做不可的事,他还有那样的权力吗?
啊不,从中国海疆的未来说,他有这个权力。而且,身为一名行将退出现役的老军人,他还有这种责任。
但是从那个年轻人和9009艇全体艇员的立场上考虑问题呢?从人和人的角度考虑它呢?那个让女儿十分迷恋的年轻人即使不愿去执行这个本来就有点不合法的任务,即使他不想做一个潜艇英雄而只想做一个普通的潜艇军官,他就能说此人错了吗?他为什么一定要用自己也没有达到的标准去要求一个也许根本不想名垂青史的年轻人呢?
……
天微微亮了。大海和军港已在晨曦中显露出了它们那总是让司令员心动的轮廓。司令员内心激烈。是的,应当跟那个小伙子谈谈。他想。不是作为司令员,而是作为一个老潜艇军官与一个年轻的潜艇军官谈谈。他要把自己心里想到的一切全部告诉他,至于小伙子如何做,由他自己来决定。
还有。今夜他也一直没有忘记女儿,没有忘记女儿在电话中说的事。如果女儿的话当真呢?中国医学和世界医学不是在日新月异地进步吗?医学上的奇迹不是每天都在发生吗?女儿患的不过就是一种病罢了,它不是一种绝对不可改变的命运。好像一位著名的生物学家说过:世界上只有没被发现的生物以及生物机制,而没有病。难道全世界千千万万的医学专家和生物学家在几十年的艰苦劳动中就不能突然发现女儿的病其实只是一种需要稍加纠正的生物机制吗?难道他作为爸爸,内心里对女儿被治愈早就失去信心了吗?
哪怕女儿的电话只有百分之一的真实性,他也应当视为是百分之百的希望。这些年来在女儿的事情上,他和妻子的错误也许就在于失去了希望。如果女儿能被治愈,那个他将要与之谈一谈的小伙子就会真实地而不是虚拟地走进海山别墅,成为女儿的丈夫,他的女婿,将那个不屈不挠的海军世家的历史强有力地延续下去。可是女儿并不知道,他的那个小伙子或许就要远航。如果江白和9009艇真地再次沉没于凶险莫测的郑和水道,他又怎么面对女儿?
3
这是一个冬未的黄昏。即使是在气候炎热的南国,此时营区内的椰树叶、紫荆树叶和草地上的绿色也已失去了光泽,显出了一种黯淡、沉闷、思索的气息,一种在无言中渴望着春天的再生的气息。
在9009艇宿舍楼前,焦同喊住了下楼来的江白。
“航海长,你停一下。”
“政委,有事吗?”
“我们……出去走一走好吗?”
“当然可以。我没什么事。”
离开9009艇宿舍楼后,焦同一直走在前面,一次也没有回头。江白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无言地跟在政委身后。
两人走上了潜艇码头。
颜色变灰变暗的海水轻轻拍击着水泥防波堤。一两只不知疲倦的鸥鸟在潜艇阵列的尾部盘旋翻飞,寻觅着排弃出的食物。夕阳也失去了热力,在西方的山峦线上留下一团还算明亮的黄白的光。
焦同背着手站住,望着正在下沉的落日。
“忙着考核总结和年终总结,也没找你聊聊。这阵子你在想什么?”他对身旁的年轻人说,并没有回头。
他意识到江白迟疑了一下。
“没有。没有想什么。”年轻的海军中尉简单地说。
沉默。
焦同心里暗自激动起来。这一瞬间他在想:我怎么才能向这位年轻的航海长说出那所有的事情和渴望呢?
年终考核结束时候,他就对身边这个年轻、脸色苍白、不苟言笑的航海长生出了只有同龄人中间才可能见到的尊敬与信任。那次突入日出港的攻击行动更让他有了一种清醒的直觉:9009艇的未来属于这个小伙子,也许整个二支队的未来、L城潜艇基地的未来,都属于这个小伙子。
不过还是不要过早地对一个人的潜力和前程下结论。
与此同时,这些天里,他对自己也有了新的和相当清醒的再认识:他已经实现了自己的意愿,离开潜艇十八年后又回到了部队,听到了大海日日夜夜的涛声,但是与江白、高梁这一代人相比,他无论在哪一个方面都不占优势了,新一代年龄、知识、思惟及行为方式都与他大不相同且明显处于优势位置的潜艇军官,正在成为这支部队的中坚和更为光明的未来。
这是他下部队前没有想到的。由于中国潜艇兵部队里没有了东方瀚海,下部队前他曾对她的前途深为忧虑,现在他不再有这种忧虑了。年轻的一代人正在迅速成长,何况一支战斗部队看重的和可以依靠的并不是老人式的成熟,而是年轻的尉官和士兵们的勃勃生气,他们的智慧、创造精神和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
让一个与大海和潜艇相依为命的人相信这支部队不再迫切需要他了是痛苦的。他不再年轻,属于潜艇兵的浪漫和诗情不再属于他。虽然痛苦,意识到这一点却很重要。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一支随时准备投入战斗的部队不能拖着沉重的包袱驶向大海,9009艇能淘汰崔东山,也就能淘汰他,虽然在接受淘汰时他与崔东山的态度是不会一样的。淘汰是正常的,他虽然难过却乐于承受,因为它是部队实现新陈代谢所不可避免的。他将含笑离开军营和大海。
不。到了适当的时候,他要自己主动提出离开军营和大海。
还有什么吗?我还有什么心事和责任没有了结吗?我还能为这支部队再做点什么吗?
下部队时他对于自己将要做些什么头脑还有些混沌,现在他的生命意识忽然变得如同春水一样清澈了。
清澈而单纯。
只剩下东方瀚海。
只剩下这位自己终生景仰的人和十九年前的那场潜艇海难。
还剩下白雪,东方瀚海的流落到南国的身世凄凉的女儿。
他必须把他想为东方艇长做的那件事情做完,不然一旦离开军营,他就无能为力了。
必须促成一件事:重新探测郑和水道,为东方瀚海恢复名誉。
他做过司令员的工作,但老头儿的态度暧昧。想做成这件事,只有寄希望于9009艇自身,寄希望于极可能被任命为新艇长的江白。前段时间支队研究9009艇的干部配备,焦同提出的方案是由江白任艇长,顶替已确定转业的崔东山;高梁任副长,顶替长期住院的副长;再由支队给这条艇安排一位航海长和一位鱼雷长,接替江白和高梁。
支队首长对这种安排有顾虑。原因是无论江白还是高梁资历都很浅。但是焦同坚持自己的意见。他明白,司令员欣赏江白,在任命干部的事情上老头有自己的作风:唯才是举。他提出的方案很可能被通过。
但问题也正出在这里。如果司令员不支持二次探测郑和水道,他就只有乘9009艇正常出航郑和海区时“顺道”去做自己渴望做出的事情。江白代理艇长参与考核时可能是出色的,但是他真地愿意冒生命危险率9009艇二次去深测郑和水道吗?焦同甚至担心:首先江白能像他一样理解此事的意义吗?江白并没有接触过东方瀚海,江白与他的经历和感觉差着整整一个时代,不可能设想小伙子会像他一样充满感情地理解、敬仰东方瀚海的事业与名誉。如果江白连出航和冒险的意义都不懂,他会与焦同一起率艇进行一次不仅吉凶未卜而且还要承担责任的的冒险探测吗?
还有,一个在考核海区表现得相当英勇和聪慧的人,真正到了生命随时会像肥皂泡一样消失的时候,还会有考核时同样的勇气和智慧吗?归根结底的一个疑问是:江白具有东方瀚海探测郑和水道时的意志力吗?
……
落日的余辉从海面上反射到焦同的脸上来,黄黄地明亮。江白从一侧冷静地望着政委,觉得他好像有什么话要说出来,却不知为什么又没有说。
没有说他就不去问。经历了湾尾街上的一场风波,又经历了一场近似实战考验的年终考核,有过那么多孤独地内审的白天和夜晚,江白已经懂得:沉默有时对于一个人也是极重要的和可贵的,尤如语言在适当的时刻对人是重要的和可贵的一样。
政委眉宇间凝聚着一丝忧虑,他注意到了,可是他不想过于深入地研究他。今天他自己内心的问题就够多的了。
需要更多的思考。
无论如何,年终考核以后,他在艇上的处境和内心都发生了很大变化。关禁闭期间无形中积聚在生命意识中的沉重的自卑如同被强风劲吹的乌云,一缕缕一条条地消散了。内心的天空重新显得清丽、明亮、湛蓝。和煦的甚至强烈的阳光也照到心灵的田野上来了。自尊和骄傲在恢复,又可以用平视的甚至稍微有一点俯视的目光看待生活了。有的时候,笑容也会像绿叶自然地出现在春天的枝头上一样悄没声地浮现在他依旧年轻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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