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邑夫人

第18章


  敌军暂被击退,随自己而来的十数人马折损大半,阿七便决定与苏岑一道先回青潼。
  阿七咬牙攀上马背,周身骨节好似跌散了一般,痛的面色发白,双臂连抖缰掣马的力道亦使不出来。好在队伍行进不快,随众一路骑马慢行,倒也不至颠簸。
  置身重甲骑阵之中,眸光穿过重重银铠长枪、旌帜幡旗——阿七只能勉强瞧见苏岑的一角玄纹披风与他饰金战盔之上的墨色盔缨——饶是如此,心中亦觉安稳。
  天微明。三丈石墙之上,望楼高耸,垛口处尚有火光未息。阿七再望一眼身后,西天边一弯残月,夜色仍浓。
  回过头,城门突然洞开,望去竟是火光映天,城中全营人马一夜未歇,此时齐齐列队迎援军入城。
  穿城而过之时,阿七心中悄悄一叹——她已是三入青潼,却还未能出了这青潼关。
  再进行营,便与前次截然不同,被人恭恭敬敬领至下处——房内榻衾齐备,却哪里还能阖得上眼?待营中医士诊视过后,阿七和衣趴在榻上,竭力想要睡去,却终究不能如愿。
  不知过了多久,窗纸已然发白,总算听得房门轻开轻闭,等来了那人——竖耳听着,却迟迟未见苏岑走上前来,忍不住起身看时,却见他立在桌案旁,垂目而视,神色间透着几分凝重。
  阿七凑近去瞧了瞧,竟是一幅衍西舆图,绘于兽皮之上,内中山形地势、河湖城郭、密径古道、关口隘路。。。。。。甚是详尽,供行军布阵之用,极为难得,却不知出自何人之手。
  阿七细细辨那舆图之时,苏岑却将目光缓缓移至阿七身上。
  虽已觉察,阿七却并未抬头,信手向案头取过笔墨,将内中三五处稍改几笔,轻轻向苏岑道:“这几处,探路之时我曾亲身走过,图中略略有些偏差,倒也并无大误——”
  苏岑沿着阿七落笔之处,复又定定望向舆图——虽未曾亲临其境,却也一望即知,她所改之处皆是险而又险、人迹难至之地。
  而她却轻描淡写,说自己作为军中探骑,曾亲身走过。
  苏岑心内既似痛,又似怒,不觉间眉心已微微拧起。
  阿七佯作不知,浅笑道:“恭喜将军得此宝图,不知是何高人义士所献?”
  “是慕南罂。”苏岑敛了心思,“此亦正是由他所绘。他知我奉皇命来此襄助叶都统平乱,便将这舆图赠与我——”
  阿七闻言一怔,万万不曾料到竟会是慕南罂,既惊于他的才识,亦惊于他的行事——初见他时,本以为他骄横跋扈,再见之时更兼诡诈阴险,岂知他却有赠图之举!而这幅舆图,得来十分不易,必得躬历亲劳,一地一地自去探过,胸中有沟壑,方能付诸笔端。
  慕南罂此人,恰如陈书禾一般,着实叫她琢磨不透。
  此时便听苏岑低声又道:“收下此图,我便承他一个人情——”
  阿七脱口问道:“他叫你拿什么来换?”
  苏岑未答,只抬眼静静将她望着。
  对慕南罂的憎恶将将才淡了几分——阿七心一沉,盯着苏岑,咬牙道:“。。。。。。难道是我?”
  她料的不错。苏岑似是叹了一叹,忽而开口低声唤她道:“阿七。。。。。。”
  阿七心中一软,再难恼他——最听不得他唤她,每回这样低低唤她,先前那一幕幕便齐齐涌入脑海——
  岍越山下,他如此唤她,只怕今生永难与她重逢。
  雁关内,他亦曾如此唤她,问她愿不愿随他而去。。。。。。
  此刻她离这男子这样近,近到能嗅着他胸口淡而清冽的苏合香——双目一垂,眼泪便悄悄坠下。曾有人满心恼怒质问她为何总对苏岑暗存愧悔,许或这便是因由——她与苏岑,本以为只是错过一瞬,谁料到两人却由此愈行愈远;情债难偿,此生欠下的,倒叫她如何去还他?
  他若对她好,便更让她心内难安;既如此,宁愿他将自己交与慕南罂——
  只听苏岑又道:“阿七,我已想好。。。。。。”
  他微微一顿。阿七便低低应了声:“嗯。”
  “恰巧成将军孀妻幼女月末由定洲启程,途中有重兵护送,”苏岑抬手将指腹轻拭过她的眼角,涩然道,“我便先叫人送你去定洲,也好与成夫人结伴归京——”
  
廿六 斩龙台(8)
 阿七始料未及,哑然张了张口,心知争亦无用,终是一言未发。
  果然只听苏岑道:“且不提战乱,衍西不比祁地,现下天寒地冻亦不是四月阳春,如何能让你留下?此番回京,我叫人暂且隐了你的身份。。。。。。”说着又取出一封书信,不曾封口,交至阿七手中,“。。。。。。若还愿嫁去咏川侯府,苏家族中自有长辈代我为你操持。”
  阿七默然将他望着,他眼中却不见悲喜——阿七这才记起,曾经他亦是能将心思深藏之人。
  苏岑眸光向下轻移了移,阿七循着他的视线低头瞧去,却是落在腰间的软剑上。
  心里头一慌,急急向他辩解道:“不是。。。。。。这是。。。。。。”如她这般伶牙俐齿,竟支吾半日也未道出个所以然来,终是一咬牙,道:“那青潭,被我——”
  苏岑竟轻轻笑了一笑:“不必再说。”
  阿七悻悻然住了口,听他接着说道:“往后若不肯留在京中,陵溪那些人,还是莫要见了。”
  此时便见他向衣襟内取出一只织锦荷包,原是贴身而放,触手仍透着温热,“此物,我也不该再收着。”
  阿七怔怔接过,待看清了内中之物,手心竟似被它烫了一下,胸口便热辣辣的痛了起来——荷包内细细一束乌发,曾被他轻轻削下,随手挽作精巧发结。
  手掌探上她的面颊,捧起,指尖微微有些发抖,却终是不曾触上那双细巧唇瓣,改作将她的腮轻捏了捏。
  望着她一双泪眼,本想对她笑,却笑不出,“我还未哭,你倒哭什么?”苏岑低声道,“当真舍不得,便乖乖在京中等着,等我回去,亲手将它还我。”
  阿七再忍不住,紧紧盯着他,眼泪簌簌滚落,“你这样,我走到哪里都会恨你!”
  替她擦干泪,他轻轻道:“也好。”此生不能深爱,便如此将他记着,也好。
  心中未尽的话,纵有千言万语却一句也难向她道出——她这样聪明的女子,想是也不需他再多言。
  深吸一口气,苏岑强使自己打消拥她入怀的念头,扬声唤来候在门外的人——来人是一个瘦挑少年,望去与那周进年岁相若,正是苏岑的心腹。
  阿七木然站在一旁,苏岑如何吩咐那少年,她竟一句也未留心,只听得他最后一句——“事不宜迟,即刻启程”。紧接着便见那少年大步走到自己面前,抱拳一礼,道:“在下雷英。公子请!”
  外头车马早已齐备,马车四周又有十数人马簇拥,骑手未着戎装,个个经由苏岑亲选。
  恍恍惚惚任由那雷英将自己领至马车跟前,此时便见一名黑红脸络腮胡的戎装男子骑马而来。
  阿七见了他,倒立时回过神来。虽只见过一回,阿七却还识得——当日在秋坪,慕南罂身边随侍便是此人。
  那日阿七不曾取下面具,故而这男子并不识得阿七,加之心内对此差事极其不满,当下正眼也不瞧阿七,只下马向苏岑行礼,称自己乃是奉咏川侯之命而来,愿助苏岑护送阿七回京。
  不待苏岑答话,阿七已先一步上前去对那人气咻咻道:“不劳慕将军费心!倒有一事——还请慕将军务必将在下的东西还来!”
  许是见阿七气恼,那人反倒觉得心气顺畅了不少,洋洋自得道:“我们侯爷果然料事如神!侯爷吩咐过,公子若想讨回,还得亲去见他才成——”
  独院内一株歪脖枣树,树干上一条粗布绳,而布绳另一头,正系着无精打采趴在地下假寐的二喵。
  一双尖尖小耳,听得院墙外的脚步声,立时辨出了来人,爬起来向前一跃,便被布绳拽住,却仍是拼命挣着想要扑过去。
  阿七一眼瞧见它,口内喊着“二喵!这么冷的天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把你捆在树上!”正要冲过去将布绳扯开,一打眼却见一人施施然自房中出来,手里头还拎了只油纸包——显见正是活得不耐烦的那位。
  这厢二喵正腻在阿七怀中哼哼唧唧又扑又舔一气乱拱,阿七满心悲忿,边解绳结边絮絮与它道:“我不在时,阿喵你必是伤怀的连东西也不肯吃吧?不错!做个忠犬义犬便要如此,一心侍主,决不可屈从强权,委身富贵——”
  话音还未落,却见二喵猛地挣开阿七扑向另一边,眼神儿脉脉,比方才见着她还要热切三分,阿七回头一瞧,心下陡然一跌——
  那慕南罂指尖捏了块熏肉,左右晃着逗弄二喵;二喵两眼直勾勾盯了熏肉,脑袋随着肉块左右晃动,涎水滴滴答答,哪里还能分神顾得上阿七?
  只好怒目望向慕南罂,瞪了半晌,方见他将肉块丢给二喵,不紧不慢开口道:“既是太后恩典,慕某自当一世珍之重之。本不该送回去,只是关外寒苦凶险,带在身边反倒碍了手脚——还是苏兄思虑周详。”声音不大,更似说与她身后的人听。
  听了头一句,阿七顾不得回身打量苏岑的神色,先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继而恨恨指着二喵斥道:“不许吃!”
  二喵唬的一个哆嗦,到口的美味“吧嗒”掉在地下,不敢再去捡。
  阿七这才抬头冷冷对慕南罂说道:“我的狗,这便要带走!”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