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沈南新说完那句话,我便一笑起身,然后扬长而去。
而后的日子,我没有在家收沈南新那些稀奇古怪、莫名其妙的礼物,而是得工夫便去智觊大师处。
智觊大师并非时时都在,在了也未必有空。我不在意这些,寺里的大小僧众同我熟悉起来,见面微笑打个招呼,那间最小的客房俨然是我清修的地方。听着一声声庄严的暮鼓晨钟,声声中晨昏交替,只觉人世不过如此,我已拥有太多,无论怎么付出也回报不了我上苍所给予我的所得的万一。
慢慢的,柳言也成了我心中一个浅浅的影子,每个人在属于自己的道路上奔波不已,为了自己的理想同过往渐行渐远。当此时,我格外的敬重起柳言,一个人儿女情长易,认真做事难,认真做事易,持之以恒难。柳言在我所不能理解的隐忍中,孤独前行。或者杨广是他认为最适当的同路人,但是,杨广却永不会是他的知音。
杨广的样子还是那样深刻的铭记在骨髓里,我出神的望着窗外的翠竹,爱一个人有时候可能会穷尽一生。我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不懂那么多弯弯绕绕,直统统的直来直去。他不能给我我需要的,我便只能跟他分开,爱情,有时候并非死缠一处,牵扯不休,到头来一团污烂账。幸福、美好、安稳、甜蜜,无数的形容词可以取代爱情共度一生,如果没有体会过爱,或者我也能那么过一辈子,但是一旦知道了,我便不会用别的情感取代,那对别人是一种不尊重,对自己一样,一生何其短暂,把握着一种感情那么难吗,我轻轻叹口气,人生不满百,不能作决断,只是我会努力下去,为着一份纯洁的心境而勇敢,像柳言,即便孤军奋战也永不停步。
有时候不爱,比爱还坚持。我相信,这种坚持并不让我在爱情上卑微,而是骄傲的,我爱你,我付出,然而我却不要你的回报,一点不要。因为这是一件私人的事。于是,这不再是男女悲喜的欲望,而是一份情怀。
茶水表面平静无波,我轻轻端起来,吹了一下,一阵涟漪。
智觊大师说并不教我什么,只是抽空陪我坐在禅房,一动不动,一言不发,有时候甚至从上午坐到下午,我们就喝茶、听着自然中的所有声响。慢慢的,我的心越来越静,越来越清,到了起身的时候,相视一笑。
智觊大师说我的心境很好,他说一个人未必需要出家,出家人若不能悟未见得比俗事中的人来的超脱,如果红尘恩怨未断,大可去轰轰烈烈爱恨一场,痴嗔仇恨一个不少。他又说至高的无情是有情,至高的有情是无情,我若有所得。
“玉儿。”
我转过身,沈南新憔悴的站在我身后,我笑道,“你也来了。”
他轻轻的皱着眉,有些忧伤的看着我,“我找不到你——你居然能舍得让孩子一个人在家,也来这里躲着我吗?”
我微笑道,“这是你误会我,我既不舍得孩子,也不舍得你。”
沈南新微微一愣,道,“你不舍得我?”
我点点头,道,“你那么照顾我,就算是骗我哄我,我也知足了,到底那些个东西你都费心了,人要记得别人的好处。”
“玉儿,”半晌沈南新低声道,“我很惭愧,我不如你。”
“瞎说。”我到了杯茶给他,“喏,我发现我似乎除了给你茶还是给你茶,没办法,东家,我是穷人,没有什么珍珠烤羊腿,玛瑙炖粉条。”
沈南新笑开来,道,“玉儿,有时候你特别会哄人开心。”
“是吗?”我笑道,“我还真不知道我有这份才华——可能是哄儿子哄的吧?”
“玉儿,”沈南新忽然眼睛一亮,道,“你给我这么多,我再给你看一样东西好不好。”
“算了,”我道,“我没给你什么,也不想看——知道你的东西都好的不得了。”
“玉儿!”沈南新命令道,“必须跟我去看,我就要给你看。”
“为什么?”我不解的看他。
“因为……”沈南新微笑道,“你是我的伯母。”
说完,他又扯着我的手就跑,这个人就不能给他一点好脸色,我横了他一眼,想来是寺里的人都熟悉了这位师兄的脾性,居然没有谁显得惊讶。
“我没有跟智觊大师拜别呢。”我忽然急道。
“没关系,他才不在乎,他事情多着呢,我跟你说他就喜欢装神弄鬼故作深沉的坐在你对面不说话,其实他是困的睡着了,真的,有时候还打呼噜。”
“沈南新!”我往他白白的长衫下角上踩上两个小脚印,“你别胡说八道,那是你师傅。”
“我知道——我的故弄玄虚就是跟他学的嘛。”
我拿他没辙,这人随心所欲的已经要人命了,我以为古人都尊师重道的很,原来也有这样顽皮的坏学生。
出了寺,是一顶青色小轿,沈南新道,“请。”
我问道,“那你呢?”
沈南新打了个哨偬,缓慢的马蹄声传来,一匹纯白如雪的马跑到沈南新边上,噌来蹭去。他拍拍马的后背,然后翻身跃上,对我笑道,“走了。”
抬轿的四个轿夫当非常人,我坐在轿内,感到说不出的平稳以及迅速。将近两个时辰,却还在路上,我忍不住掀开帘子问道,“沈南新,我们到底去哪?”
“就到了,你看前面。”他伸手指给我看。
前方,我看到四周有一些七零八落的散户,正中则是用深黑色石头堆砌的一所大宅院,依山而建。在下午的阳光里,威严刚硬。就好像是在苏州园林里发现了欧洲的城堡,显得震撼而怪异。
距离越近,越发现这个宅院占地面积广阔,左右不能望到尽头。正门两旁,各高耸着两个酷似哨塔的塔,上面留出了一排排的弓箭孔。正门是同石头相似颜色的黑色木门,两扇紧闭着,厚重如城门,虽不华贵,但使人敬畏。
宅院的围墙细看来也都是石质的,一尺见方的石头,均匀整齐,缝隙抹的光滑细腻,虽在夏天,仍是冷峻非凡。
院内高高的树枝跨过院子,延伸出来,刺刺愣愣的,如此参天大树,想来年月甚久。
“东家。”门口那个似乎在打盹的中年人好像懒洋洋的,但是一个转眼已经恭敬的半跪在地上。
“开门。”沈南新淡淡道。
无声的,黑色大门像一个巨大的洞开的眼睛,高傲的望着下面矮小的人类。
轿子跟随着沈南新进了宅院,我掀着帘子,惊讶得左顾右盼,里面人来人往,井然有序,见到沈南新无不恭敬的行礼。沈南新将马交给了旁人,走到轿子边,微笑着伸出手,对我道,“来。”
我将手交给他,走下来,四个轿夫立刻就抬着轿子退下。
沈南新拉着我的手,静静的走在鹅卵石的小径上,两旁是矮的树木,郁郁葱葱,层层叠叠,让人觉得仿佛置身郊外。远远的,有汩汩的水声。望眼放去,房子都比寻常的要高一些,俱是黑色石质,每一间都隐藏在树木中,若隐若现。
“沈南新,”我喃喃道,“你品味真奇怪,可也真会享受——难道每个大商人都像你一样?”
沈南新微微一笑,道,“你喜欢吗?”
我深呼吸一口气道,“喜欢。”
“我也很喜欢。”沈南新道,“我喜欢木头,可是更喜欢石头,所以我家里,能用石头的,一切都用石头。”
“为什么?”我有些不解,问道,“就算你喜欢原生的,自然的,木头一样是自然的。”
沈南新摇摇头,道,“你说错了,我不是因为喜欢自然,而是因为觉得石头的安全——水火不侵,刀剑不动,结实牢靠,我喜欢这种很安全的感觉。”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这样渴望安全的一个人,必有心结。
“来,”沈南新微笑着道,“我让你看的在这边。”
我跟随着他,左右转来转去,有时候明明觉得已经没有路,偏偏他一走,就又柳暗花明,峰回路转,生生出现一条路;有时候面前好几条路,繁复异常。我心中一闪念,莫非这就是古人所谓的用八卦所在的山庄?
渐渐的,一间房子出现在我面前,貌似平淡无奇,走进去,布置的简单得近乎冷酷,干净的让人压抑,沈南新左右摸来摸去,轻轻的,面前的石头忽然动了起来,一个两米来宽的入口呈现在我们面前。
“这……这……”我目瞪口呆的道,“这是传说中的密室?”
沈南新忽然附在我耳边轻轻的道,“好玩吗?想不想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我却迟疑的看着他。
“怎么了?”他看着我笑。
“我害怕……”我嗫嚅道。
沈南新爽朗一笑,道,“怕什么,难道我是妖怪不成?”
“我……”我咬着嘴唇,心虚的看着周围,说到底,我跟沈南新也并不熟,这样莽撞的跟他来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甚至都没有人知道我来这里,我已经有些后悔自己的举动。
沈南新却根本不管我的心境,拉着我的手,径直走进去,我们进去的瞬间,后面的石门悄无声息的紧紧关闭。我一下挣脱沈南新的手,整个人趴在石门上,敲来敲去,连个缝隙都没有,漆黑,让人恐惧的漆黑。
“沈南新……”我声音颤抖的道,“我真的害怕,你不要逗我了好不好,我都认输,你放我出去。”
忽然手上一暖,发现自己的手被他攥在手心。
“玉儿,等一等,你就能看见了,你只是一时不习惯而已,跟着我,我要给你看一些东西。”
我索性心一横,跟着他不管不顾的往前走,慢慢习惯了黑暗,发现墙壁上其实有暗暗的绿光,能照到前方的路。
渐渐的,我似乎听到了一些低沉的声响,看见隐约的光芒闪烁。跟随着声响与光,我们前行着。光越来越强,声响越来越大,到了最后,我整个人惊呆了。
宽敞的大厅好像一个巨大的工厂车间,四周的墙壁上是熊熊燃烧的火把,空气中弥散着一股火辣辣呛鼻的硝烟味。我听到的就是锤子落在铁砧上的声音,沉重闷响,与回声混合在一起,绵绵不绝。有人在推着风箱,火星溅起,炎热耀眼。有人拿着刚刚打好的兵器仔细地端详测量,有人在中间跑着传递着东西,这些男人们都□□着上身,精壮身躯上布满汗水,在火光下像最坚硬钢铁闪烁着冷冷的光芒。
仿佛这里是一个火窟,所有的人都是火窟中的火焰,拼命的燃烧着自己,锻造着一份绝世神兵。
我数不清道到底有多少人,只是那些人一派繁忙,并不因沈南新的到来而耽误一分钟,甚至没有人看他。
“跟着我,别乱跑。”沈南新低声道。
我亦步亦趋的跟随着他,我们绕了一会儿,才从大厅这边的入口到了那边,几扇敞开的大门,几个一样炎热而宽阔的房间。第一间,全都是兵刃,刀枪剑戟,斧钺勾叉,□□箭盾,应有尽有,此刻悄无声息,却寒光凛冽,静静地等待自己饮血的时刻;第二间,整齐的摆放着无数落的高高的箱子,地上散开的,能看到里面是各种材料,金属、木材、煤炭,等等等等;第三间,没有一个火把,墙上镶嵌着一排硕大的夜明珠,大小一致。一地的珠宝散乱的扔着,还没有隔壁的材料用心整理,那些珠宝熠熠生辉,璀璨夺目,随便拿几个出去,都足矣惊心动魄;第四间,镶嵌的也是夜明珠,像是众人休息的地方,衣服、鞋子、食物整齐的摆放着;第五间,是空空的,第六间,也是空空的,第七间,还是空空的,第八间屋子里悬挂着无数的地图,我不会认地图,加上数目众多,就更是不明所以,纵横交错的线,各种颜色混合着,大字小字,纷纷乱乱,一个高大的书架,满满的堆着各种书;第九间,空的,但是尽头处却不是关闭的,而是狭长幽暗的通道,我想,或者从这里通过去,是和我们进来的地方一样,是一个石房间吧。
沈南新像是明白我怎么想,又像在对我介绍,道,“这里可以出去,也可以通风,只不过通风做得很隐蔽,外面看不到里面,但是里面可以获得源源不断新鲜的空气。”
我被这一切所震撼。
这个地下的宫殿比地上的宅院还要大,纵横交错,我隐约的明白了为什么这个宅院是纯石的,为什么依山而建,想来地下部分就是从山腹中敲打出的巨大山洞,我所没有继续走下去的部分,应该是通向山的更深处,那里有其余的通道,且定有水源,才能供应如此一个地下宫殿。人,比地面上还多,他们做着自己的事,聚精会神,心无旁骛,仿佛在做这个世上最重要、最神圣的事。而沈南新,就是这个地下宫殿的主人。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沈南新说道。
我满耳都是各种声响混在一起声音,听不清沈南新的话,他轻轻一笑,拉着我的手向来时的路走。
从那道石门出来,恍如隔世,我呆呆的望着沈南新,不知从何说起。
耳边似乎还有着轰鸣声,眼前是烈火、风箱、铁砧,沉默的男人们。
可此刻,清新的绿,温暖的阳光,凉凉的石头;偶尔远远的脚步声、蝉噪、流水,那样的闲适、安宁。地下宫殿好像一个噩梦,一个让人恐慌的场景。
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
“那……由我来告诉你吧,”沈南新轻轻道,神情坚定,忽然他一笑,道,“可是我从哪儿说呢?”
他转过身,一眨不眨的看着我,道,“玉儿,你是萧梁公主,隋晋王妃,那日踢断了我三根肋骨的男人就是晋王杨广,你的夫君,子矜的父亲,对不对。”
我脖子有些僵硬的点点头。见过了他的地下宫殿,他能说出我的身份,我毫不惊讶。
“你们知道我又是谁吗?”他转身对着窗外道。
“你是一个富甲天下的商人,你同隋东宫关系匪浅,你祖籍应是旧陈,你是智觊大师的弟子,你胸有大志——”我说了好多,却发现就像沈南新身上那个光滑的壳,一直在周围打转,不着边际。
沈南新淡淡一笑,道,“你说的都对。”他说着,声音虽然低,却有股说不出的迫力。忽然,我发现沈南新的另一个样子,不是放浪形骸,不是真挚深沉,而是高高在上,难以亲近,所有的人都是他的奴仆,在他的世界里,他是至高无上独一无二的皇帝。
“过来玉儿。”他道。
我一动不动的望着他。
他同样的看着我,也是一言不发。
“玉儿,”他忽然带着一抹哀愁,苍凉道,“如果我比他早认识你,会不会不同?”
我低下头,轻轻道,“我不知道。”
“我如果比他还早的向你提亲,我们现在会不会非常幸福?”
“我不知道。”
“那天如果你没有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没有把你打晕带回去,会不会不一样?”
“我不知道。”
“那天如果我没有带你回长安沈府,而是带你去一个他找不到的地方,会不会不一样?”
“我不知道。”
“那天如果没有在师傅那儿相遇,会不会不一样?”
“我不知道。”
“玉儿……”沈南新抓住我手,一把拉我过去,离他很近,近到可以闻到彼此呼吸,“告诉我,”他声音沙哑的道,“我有机会吗?”
不等我回答,他重重的抓住了我的肩膀,道,“我有。”然后就像是强迫般的,道,“玉儿,我不问你们绝情的原因——你已经离开了他,你说过跟他会老死不相往来,我今天带你来这里,就是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你是我最大的赌注最大的冒险,这样隐藏着我永远不会得到你的心——是不是?”
我想挣脱他,可是却做不到,只能望着他道,“你为什么这样,难道像以往那样不好吗?我们接触并不多,你为什么要作出这样的判断?你哪里都那么出色,有更好的女孩子跟你匹配,我没有任何地方值得你付出。”
“我不知道,”沈南新忧伤的道,“你说过,人跟人是有缘份的,你不能说我同你无缘,对不对?或者就是缘份而已,我喜欢在你身边,让我觉得安稳踏实,你是天仙绝色还是钟无盐都无所谓,我很累,很累很累。玉儿,告诉你,我本姓陈,陈叔坚。”
陈叔坚,我愕然,陈后主,叫陈叔宝。
“不错,我便是他的四弟陈叔坚。”沈南新淡淡道,似乎不愿意提起陈后主,只用一个‘他’代替,“父亲病重,我、他,以及叔陵入内侍疾。叔陵发现父亲已然不治,神色不正,还偷偷吩咐典药使把切药的锉刀磨快,我便暗自注意。不久父亲驾崩,正月乙卯小敛,‘他’伏在灵柩上痛哭哀嚎,叔陵冷不防的抽出锉药刀,一刀就砍中了他的后颈,他惨叫一声倒地不起,他的生母柳皇后冲上来阻止,也被叔陵砍了好几刀,乳母吴氏扑倒在叔陵后背,死死抱住叔陵右肘,这时他才苏醒过来,仓皇爬起来逃命,叔陵抓住他不松手——我是这个时候才赶到的,夺走叔陵的锉药刀,撕下袖子把叔陵绑在一根殿柱上。他和乳母躲到后面,我怕他们有危险,追过去,派身边最信赖的护卫保护着他们,才又跑到大殿,却发现地上只有我的一只袖子,叔陵挣脱逃跑至东城,放出所有囚犯,同时发放金帛招兵,招募了大约一千人左右。当时皇宫附近守备空虚,我带着亲兵,急信萧摩诃火速平叛救驾,巷战,全是巷战,我从没有在这个我自小长大的地方看见过那么多的血,那么多残破的肢体,耳中那么多痛苦的□□,有的人,四肢断了三肢,最后一个胳膊紧紧连着一点点,开膛破肚,却还活着,□□着,我看见了竟然不知道是让人救他好,还是我补上一刀好。整整一天一夜,皇城是最可怖的地狱,比师傅形容的恐怖得多的地狱,所有人面目狰狞如鬼如魔。平叛之后,我们到了叔陵家,发现他平时最宠爱的七个妻妾全都被他沉入井中,而他自己已经乘舟准备去隋避难,到底萧摩诃快了一步,在长江生擒叔陵并就地斩首。”
沈南新声音平淡,争夺皇位,自古就是这样的惨烈。
“我信任他,他曾经下诏道,‘朕以寡薄,嗣膺景祚,虽哀疚在躬,情虑愍舛,而宗社任重,黎庶务殷,无由自安拱默,敢忘康济。’我全心的认为他会是个明君,圣君,会带领着我们大陈的勇士呼啸过江,一统天下。那时,我是长沙王,我认为我是全心全意为他的,我也认为他该知道——当叔陵的刀砍向他的时候,我就作出了我的表白;那时,他会含着泪对我道,他的命是我救来的,他信赖我,当他还需要潜心休养的时候,让我帮助他处理朝政;那时,我太年轻骄纵,那场血淋淋的宫变太快的被我忘记,我开始越来越不小心,认为只要我做的对就可以,却不知道他已经对我怀恨在心,已经对我心生疑虑,就这样,我被他驱逐出皇城,驱逐出建康,他想把我发配得越远越好,远得他永远看不见,永远威胁不到他。”
沈南新声音越来越低,然后便停了,望着我,很久之后继续道,“他昏庸暴虐,愚蠢可笑,我彻底的绝望,考虑我当初那么对他效忠到底是为什么?——然后陈叔坚就‘死’了,既然他那么希望这个结果。再然后——沈南新出现了。沈南新是商人,沈南新一心挂念着陈地,依然日日为之奔波,但却只能看到他把大好的江山一步步地弄得更加腐朽,沈南新绝望但是却仍然不放弃,果然,隋虽然假惺惺的显示对我陈地百姓秋毫无犯,一视同仁,可是现在呢,□□我们,欺压我们,蔑视我们,我可以东山再起,我可以兴复属于我大陈的天下。”
沈南新深深地注视着我,道,“我每天晚上睡觉前,就强迫自己回忆一遍叔陵砍向他的那一刀,回忆一遍皇城里面血的地狱,回忆一遍叔陵的头颅,回忆一遍他……是如何的恨我乃至想要处决我。我告诉我自己,这个世界上所有的感情都会变化,所有的人心里藏着地狱,所有的人都可能在下一秒拿刀砍你,所有的人都不能信任。”
我打了个冷颤,想说些什么,却觉得什么语言在他的面前都会显得苍白。
“玉儿,可是我——想信任你。你知道么我很矛盾,你是我最不该信任的那一类型,你是我敌人的妻子,我敌人后代的母亲,”他怔怔的看着我,道,“或者就像叔陵的那一刀,当我告诉了你一切,你完全可以告诉杨广,让他斩草除根,一刀杀了陈叔坚。你可以告诉他,有人在南方私造兵器,你知道,隋禁止南方收藏任何兵器,甚至铁制品都要上缴,可是我有武器的货源,我可以武装我的军队,在南方,最大的一支叛军就是我的。”
“沈南新……”我开口道,却不知道说什么好,又不知道到底是不是该叫他这个名字。
“沈南新。”他微笑道,“你继续这么叫我吧,陈叔坚……久的我自己都快忘记了。”
他告诉我那么多秘密,让我如何承受?
“玉儿……你会选择我吗?”他望着我的眼睛,漆黑的眸子,眼神像石头那样坚硬。
我直觉得想说,不会,可是话到嘴边,却又是,“我不知道。”
是,我不知道我怎么能够伤害他,我甚至不忍说出一句会让他难过的话来,尽管,我低下头,聪明如他,连这些也是算计好了的,他全盘说出,算着一个我的不忍心。
“玉儿,”他叹息道,“我坦白说在师傅那儿看见你,我是想通过你来接触杨广的,只是——我放弃了,对我而言,一个杨广,没有你重要,男人的事情总会有男人的渠道去解决,玉儿却只有一个,玉儿,我不会让你为难,你答应我,让我终生保护你,看着你,我甚至可以爱子矜如同亲生,我不会让你再接触到杨广,不会让你有一丝一毫的难堪。”
他想的那么滴水不漏——我还能说什么?
“玉儿,”他低声道,“我希望你在我身边,让我忘记那些血与火。”
我迷惘的看着他,仿佛听着别人的声音,清晰的问道,“可你现在在做的,分明就是掀起一场血与火的战争。”
沈南新的脸色一沉。
我继续道,“我终于明白智觊大师对你说的话,他是都知道的,他无法劝你什么,但是你曾答应过他,永远会有善念。而你找智觊大师,同隋帝、同杨俊杨广并没有区别,都是想让大师替你们做事。你重新点燃战火,南北继续不断纷争,天下继续分裂,所有的百姓再次流离失所,不错,现在南地的百姓是痛苦些,可是难道你的战争会带给他们幸福吗?你若真的为了那些百姓的幸福,应该是使得南北更加的融洽与沟通,让隋改革种种措施才对。”
“你不站在我这边的……”沈南新喃喃道,“你爱的始终是他一个人,对吗?”
我摇头,道,“你何必如此说,以你的智慧明知道与这种男女之情无关。”沈南新有着他自己的固执与魔障,如他所说,别人替不了他自己也不易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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