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夜啼

第38章


    景辞手里捏着一只白釉小勺,呐呐道:“人醒了?”
    梧桐点头,“这会子又睡了,前门说国公府来人了,要领姑娘回府去。”
    景辞低头看着碗里喷香四溢的白玉鸡汤,声线沉稳却坚定,“不回,等他醒来我自然回府请罪。”
    再看桌边为她布菜的白苏半夏,念起在提督府打点车马的桂心,轻声道:“你们几个都是国公府的家生子,改日我回去,你们几个不必跟着,现在提督府住下,等事情过去,我自然差人领你们进宫。”
    半夏扑通一声跪下,她眼泪来得快,这下就哭起来,扒着圆桌边沿,边哭边说:“奴婢往后一定好好干活,绝不再多嘴了,姑娘可千万别不要奴婢,若不然,奴婢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你们若真跟着我回去,才是死路一条。”她转过身正对跪地的半夏,坦言道:“我闯了这样大的祸,父亲必是要教训的,头一个就要开发了你们。若只有我一个,父亲看在母亲的份上,也不会罚得如何厉害,至多是跪跪祠堂少吃几顿饭罢了。别总让我带累了你们,平白无故的让拖出去打板子,女儿家面皮薄,往后还要如何做人?听我的,先在提督府住上个三五天,往后的事情往后再说。”
    半夏哭丧着一张脸,不听劝,“那怎么行!总不能让姑娘一个人回去受罚,姑娘放心,奴婢皮厚,经得起板子。指不定二老爷先打了奴婢,消了气,便不罚姑娘了。”
    景辞让她这几句孩子气的话带红了眼,顿了顿才说:“你这傻丫头,快别说了,再说下去咱们还没挨罚呢,就先哭成一团了。权宜之计,先过了这道坎儿,往后有你的活儿呢。白苏,拉她起来。”
    白苏依言扶起半夏,“姑娘既已拿了主意,奴婢便都听姑娘吩咐。但请姑娘自己保重,勿要逞一时之气。二老爷心疼姑娘,多说几句软和话也就过去了。”
    “你放心,我晓得分寸。”
    花厅外,梧桐听了小丫鬟回话,上前来说:“姑娘,大人醒了,正问人呢。”
  ☆、第39章 重逢
第三十九章重逢
    一间屋,一张床,她站在离床最远的角落里,犹犹豫豫不敢上前。陆焉半躺在床上,长发散开瀑布一般披散在肩头,苍白得近乎病态的脸,在黑与白的映衬之间勾连出一息妩媚情丝,羸弱的身体不屈的眼眸,漆黑的瞳仁中藏着缱绻无数,心绪旖旎,光华流转。
    “小满…………”他轻轻唤一声,气息不稳,她的乳名绕过他舌尖,牵连着千山万水重逢的喜与忧。锦被里伸出一只修长如玉的手,伸向她,苍白却坚定。她便挨不住了,闷头闷脑的走到床前,小虎牙咬住下唇,想哭却偏偏忍着,活脱脱一个委屈的孩子,也不看他也不出声,固执的低着头。
    然而陆焉看着她,不必言语不必触碰,只一眼而已,便不自觉弯了嘴角,拍一拍床沿,“坐吧。”
    她便坐下,小手放在他掌心,下一刻就被攥紧了,稳稳握在他手里,这一刻才是重逢。
    “小满…………”反反复复似呼唤又似喟叹。
    景辞委屈,瘪了瘪嘴言语中尽是娇嗔,“总喊我做什么…………”哪还有先前半点威风,那老虎面皮随春雨褪去,敲得震天响的鼓也破了,只剩下女儿娇。
    陆焉虽虚弱,笑容却已然完满,捏一捏她软若无骨的手,夸她,“多亏了小满,若不是小满及时赶到,臣怕是已经命丧黄泉。”
    这一句原本无大碍,谁能猜到竟惹出她满眼泪,她顶着天大的委屈,天大的罪过,全身的赌注都抛在承安门,争锋相对时刻带着壮士赴死的勇猛果决,竟然从未想过输赢。这一时被这一句话撕开了,被他摆在明面,终于见着了这个甘心放下身段耐心哄她的人,眼泪便开了闸,越出泛红的眼眶,止也止不住。
    又不敢往他身上扑,她只好端坐着,一只手擦着眼泪,没个章法,毁了一身好衣裳。
    “吓死我了,京城里的人都说你跑了,跑去北元给人当参谋…………我不信…………走之前咱们说好了来着,你应了我,要早去早回,哪能跑出关外去…………他们都是胡扯…………我不信,我偏不信,除了你亲口跟我说,我绝不信旁人…………”
    “臣答应过郡主的事,粉身碎骨也要办到。”她隔着眼泪看不清前路,错过他异常郑重的眼眸,坚定中的温柔,捧起了一句无法消弭的誓言。
    她仍在哭,越发伤心。好在床边还有丫鬟留下干净的巾帕,虽长了些,倒也将就,他正要抬手为她拭泪,谁知被她扯过来,遮住自己半张脸,瓦声瓦气说:“不用你帮忙,我又不是小孩子,哪能让病人照顾,你当心别扯着伤口。”
    陆焉笑,“原来不是小孩子,是个大姑娘了。”
    “我才不要做什么大姑娘,及笄就要嫁人,这一回我可把永平侯府得罪狠了,都怨你…………”她因哭得厉害,声线变得软软糯糯,更让人怜惜,温热的泪珠子砸在他手背上,更引得他一阵心疼,听她抽抽噎噎断断续续说,“郑主事府上管家可真凶啊,七尺来高熊瞎子似的吓人,敢情能一拳打死我的白蹄乌,一开口,可着劲的凶我…………呜呜呜…………吓死个人了…………”
    他轻轻拍她后背,为她顺气,口吻怜惜,“委屈小满了…………”
    “还有那个荣靖!”她愤然道,“半路杀出来,领着乌泱泱一大帮子人,尽想着欺负我呢!那柄佛郎机火枪,分明就没上火药,我还得装样子去吓荣靖,完了完了,我看明日一早永平侯就要去慈宁宫退婚,我这辈子算是没指望了…………悍成这样,满京城还有谁敢娶我…………父亲也要打死我的…………”
    “小满不怕,日后之事,自有臣来料理。”
    她将脸埋在巾帕里哭上一回,再抬头,给他一张花猫似的脸,“料理?你还能料理了我父亲不成?横竖是逃不了一顿打,前儿我才笑青岩来着,谁知道这么快就轮到我挨板子了。你这人…………可害死我了…………”
    他的手抚过她沾满泪的脸颊,低声说:“怪我,都怪我。小满别生气,我给小满赔罪了好不好?”轻轻柔柔语意,如同将她捧在手里装在心上。
    她哭的鼻尖通红,哪有半点梨花带雨的娇羞,抽着气,扭捏着说:“我没怪你。”
    “郡主是巾帼女英雄,大人大量,臣拜谢郡主救命之恩。”
    “我哪是什么女英雄啊,我心理虚着呢,怕极了,也不知怎么能悍成那样,这下真成了母夜叉了。”
    他的心浸进一汪温泉水,又暖又熨帖,那水从心底四溢,就要从眼眶里漫出。漆黑无光的千年木里,他虽昏昏沉沉无力动弹,但莫名的是她每一句话每一个字他都听进耳里刻在心中。他默默地想,无论将来如何,无论年岁长短,为她,他从不曾悔过。
    看着她哭泣的面庞,曾经孤独的影抽离了身体,他拥有这一刻已无怨尤。
    “小满——”他梳理她散乱的发,“我同小满保证,再不让你受半分委屈。”
    她惊疑,脱口而出,“你别杀人…………我心里害怕…………”
    陆焉道:“别怕,这样的事再不会有了。”
    视线落在他雪白的中衣上,厚厚的纱布缠着,未在渗血,景辞看一看伤口再看一看他,眼泪又涌出来,“陆焉——”绵绵的似一口糖,“你还疼不疼呀?”
    他笑着说“不疼”,原想说“见着小满便什么都好了”但又怕错待了她,只好捏一捏她手背,给一句短短答复。
    但她不信,“你又哄我呢,那样长的铁钩子扎进去,哪能不疼?我瞧着都要打哆嗦…………不管不管,我恨死荣靖了!跟他爹一样,卑鄙无耻作怪小人!”
    他心中完满,若尝到今春第一罐槐花蜜,甜得倒牙。问景辞:“前些日子可好?臣听说白莲教的人绑走了郡主。”
    她摇头,“那厮杀了忍冬,却偏将我捉去祠堂,下了药让我睡了半日,这也好生奇怪………………难不成,是为了请君入瓮?”
    “不是。”他否定得十分坚决。
    但景辞认定了,想明白了,揉着眼睛说:“我就知道,这都是为着我呢。我还怪你来着,分明是为着我,你这身子都让铁钩穿透了,我才是个拖累人的东西…………我可坏可坏了…………你别搭理我,让我先哭一会儿…………改明儿我还是进宫去吧,宫里头时时有人守着,再不能害你了…………”
    原以为已经将她哄好,谁知又扯出这么个话头子,惹得她再要伤心一回。他身上有伤,着实扛不住。只好咳嗽两声,装出个病弱模样。
    这法子立竿见影,景辞不哭了,睁着一双红彤彤的眼睛瞧着他,“你怎么了?伤口疼了不是?”
    他再咳上两声,笑得牵强,“屋子里没人,恐怕要劳烦郡主给微臣倒杯水来。”
    “噢——”她呆愣愣的活像个傻子,同陆焉对看好半天才醒过神来,起身去小圆桌上倒一杯水,掌心碰一碰青花提梁茶壶,回头说:“水是凉的,我去叫梧桐来换一壶新的。”
    陆焉说:“不必,臣就饮郡主手上这一杯。”
    她便乖乖去扶他,口中还在咕哝,“你难受着呢,喝凉水不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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