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最佳事务员的养成

34 诸君何弃疗


    猗苏回家的路才走了半途,天就猛地下起雨来。这场雨势头迅猛,她回过神的时候已经全身湿透。中里的住民大都到屋檐下躲雨,猗苏仍旧大步前行,反而显得惹眼。
    到了这地步,避雨也好、撑起障子挡雨也罢,都已经意义不大。猗苏反而觉得这雨下得痛快,能让她头脑清醒一些:
    方才在伏晏面前,她完全是六神无主,直接落荒而逃。
    她原本应该更早发现的。
    到底是从何时开始,她同伏晏的关系便缓和起来,甚至到了有些亲昵的程度?
    契机已经无关紧要,事实不会改变:她正危险地迫近某条不应逾越的界线。
    只是因为一张脸,她便在不知不觉间,将对白无常未尽的感情转移到了伏晏身上。令她更为恐惧的却是另一点:伏晏的存在,在一点点蚕食她关于白无常的回忆。
    猗苏方才努力地回想有关白无常的细节,却发觉那些她曾以为铭刻于心的记忆,那些她在九魇里整整来回咀嚼了两百年的场景,竟然在渐渐褪色。那个散漫不羁的白衣人已经模糊起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面目相同,性格却完全不同的玄衣人。
    谢猗苏为了白无常而一次次重新开始,为了他而游离三界之外成灵,可现在,她却要忘记他。
    那些她暗暗许下的永不忘记的誓言,那些她在内心划得分明的界线,在这时候反而显出了她的可笑。
    她感觉自己转瞬间一无所有。
    可她发现得毕竟还不算太晚。
    猗苏抹了把脸,钻进自己的水洞,取热水来沐浴,吸了口气将脸埋在水中。就让这种不该有的心绪,沉在水底,不要再浮起罢。
    她也的确是累了,躺下就安睡了一宿,根本无余力做梦。
    ※
    次日,猗苏是被阿丹叫醒的。
    伸了个懒腰,猗苏先该干嘛干嘛,梳理停当才慢吞吞地出了水洞,向阿丹问好:“早。”
    阿丹挑挑眉,捏着嗓子道:“哦哟哟,丫头此言差矣,都日上三更、鸟上枝头的时候了,还早?”
    “晚。”猗苏恶劣地笑笑,拍拍阿丹的手臂,“我干活去啦。”
    “一去就是七八天,昨天还淋得湿透的回来,又要干活,丫头你不要命啦!”阿丹说着就来戳她的腰。
    猗苏闪开,三步并作两步往岸上窜去:“早日解决早日放假。”
    她绕了个路,先装作前往上里,此后在梁父宫外折回忘川,踏着忘川上游愈来愈清浅的水朝九魇的方位而去。
    要再回九魇,心情不免有些复杂,但猗苏已决意专心为齐北山一事画上句号,便深吸了口气,抬手将体内戾气调动,凭空划开一道裂口;她手腕又是一翻,细缝扭转化作圆洞,四周气场微微扭曲泛红。
    她再无迟疑,踏入洞中,身形与缺口尽皆转眼消失不见。
    仍旧是黏稠而虚无的黑暗,那道雌雄莫辨的声音响起:
    “怎么是你?”
    猗苏弯唇,直入主题:“两百年前,也就是我被送进来的时候,可还有别人进来?”
    “问这个干什么?”那声音里透出一分漫不经心,转而反问猗苏:“才半个月,你回来干什么,当初可是说了再不会回来。”
    这腔调,倒好像有几分哀怨。
    猗苏和这声音相处了百年,如今再度重逢,竟觉得亲切,不由笑笑地道:“你们不希望我多回来?”
    九魇好像生气了,阴冷的戾气便要缠上来,猗苏手一挥,便将这不善的气息隔绝在外,若无其事地继续道:“如今我寻了份差事,要找人。”
    “哦?”声音明显来了兴趣,低低地发出一个满含兴味的音节。
    “再问一遍,我再次进来的那年,可还有别人前来?”
    又是沉默。
    就当猗苏以为九魇不会回答的时候,这靡哑却也通透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想起来了……有,是一个女人。”
    猗苏连忙追问:“什么样的女人?”
    “唔……让我想想,是个一心求死的女人。”
    “知不知道她叫什么?”
    声音低低地笑了,像在嘲讽:“我们怎么会知道?你的名字,我们都不知道呢。不过我们也不在乎。”
    只是模糊的字眼,根本无法确定那是否是赵柔止。
    猗苏便咬着嘴唇沉默。九魇也陪着她再不说话。
    “啊,有了。”声音突然又响起来,因为说得比素来快些,倒显得活泼,“似乎还留了一点她的声音,让我们找找。”
    --“是我误了你……我却也为你所负,就此两清。生世轮转于我并无意义,说不准还要再误人误己,干脆就此消失也好。”
    这呓语般的声音,是赵柔止无疑。
    猗苏不由就叹了口气。她伸手握住虚空,缓缓以手指拢住一团逐渐明朗的幽蓝,将这光团收到面前,化出个透明小瓶装进去。
    “这就走了?”
    “怎么?舍不得?”猗苏噗嗤笑了,摆摆手:“这里黑漆漆的我不乐意待着。”语毕,利落地再次打开通往外界的门洞,回到了冥府。
    她一路疾走到梁父宫,直到了伏晏书房外头才停下步子略喘了口气,平复呼吸后反而踌躇起来:方才她是逼着自己不多想直接前来,真到了要见伏晏的时候,她还是心生怯意。明明只是叩门的动作,猗苏抬手复垂手数回,才咬牙敲响了门。
    几乎是同时,就传来了伏晏的“请进”声。
    进门后,猗苏的视线先在地狱变屏风的图样上黏连了片刻,才小心翼翼地抬起来,迈步绕过去来到伏晏面前。恐惧只存在于将见未见的状态中,真正面对伏晏的时候,她反而松了口气,坦然地开口:“赵柔止的确是去了九魇。”
    “她被吃了?”伏晏抬了抬眉毛,嘲讽地哼了一声,也是举止如常。
    猗苏无言地点点头,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在下觉得,还是直接和齐北山讲明赵柔止去向为好。”
    “谢姑娘不怕齐北山也想奔九魇而去?”伏晏闲闲倚在靠垫上头,手里把玩着个方形的玉饰,青翠欲滴的玉色愈发衬得他手指白皙,再仔细一看他的脸庞,眼下微微的青紫因为肤色愈加明显,倒是休息不足的症候。
    猗苏便看着他怔了怔,旋即飞快地将这失态掩饰过去:“应当不至于,在下还是有劝说他的把握的。”
    “哦?”伏晏仿佛被逗笑了,近乎尖刻地道:“又是和上次劝说秦凤那样的把握?”
    被他口气中的火药味感染,猗苏微微一歪头:“君上不妨直说想要我怎么做,没必要翻旧账遮遮掩掩。
    “告诉齐北山赵柔止已经转生。”伏晏将玉摆件往台面上一搁,神态称得上绝情:“转生的记录都可以搞定。”
    “这就是君上的解决手段?”猗苏嗤笑了一声:“看来君上也是一筹莫展了,才会想到用这么龌龊的手段蒙骗人转生。”
    伏晏看着她面无表情地道:“我从来不在乎用的是什么手段,我只看结果。这是目前最有效的方法。”
    猗苏胸口的一口气愈来愈重,堵得她半晌说不出话。
    “谢姑娘不妨把心里话说出来。”伏晏悠游自在地交错十指,说话的声调轻缓而自如:“在骂我无耻卑鄙,在骂我不择手段?这些我都听腻了,谢姑娘不妨想些更新奇的说来听听。”
    这已经不是意见不同,分明是故意要激怒她找茬。伏晏今日也明显吃错了药。猗苏深呼吸几下,克制住翻滚的郁气:“君上既然将转生一事全权交与在下,那自然还是以在下的手段为主。”
    “那便交给谢姑娘了?”伏晏盯着她看了片刻,最终并无笑意地微微一笑,起身便往外头走,“这就去会会齐家郎君。”
    齐北山不一会儿就到了会客的厅内。即便在镜中世界见识过他的惊人魅力,在现实中再次会面,齐北山仍旧给了猗苏不小的冲击--只不过现今的齐北山身上,多的是如雪浸般锋锐的寒芒。
    他显得寡言少语,向猗苏和伏晏一揖后,便只沉默地等着答案。
    “经在下查证,赵柔止……去了九魇。”
    齐北山闻言面色陡变,苍白中透出一丝癫狂的青紫来,他死死盯着猗苏,沉声问:“九魇?她去了九魇?”
    猗苏没料到他会是这般反应,被他看得心中惴惴,骇意之下不由向伏晏瞧去,对方却轻描淡写地抬抬眉毛,仿佛在嘲笑她准备不足。
    当前状况下贸然开口反而会刺激齐北山,猗苏便将那透明小瓶取出,静静搁在了齐北山面前。
    青绿衣衫的男子呆呆地看着瓶中游弋的幽光,手指小心翼翼地碰触上外壁,旋即以手掌将其整个包裹。他惨白着脸对着小瓶沉默许久,才将瓶塞轻轻移开一半,便听得赵柔止最后的呓语从中飘出,他手指一颤,却将瓶子握牢了没失手落地。
    猗苏斟酌着词句缓缓道:“赵柔止定然不想再耽误郎君,大约是希望郎君转生好好重来的。”
    齐北山缓缓将视线自小瓶上抽离,那目光冷而僵滞:“我明白。”
    猗苏便怔了怔。
    “所爱之人因己身而消亡殆尽而有的所思所感,这位姑娘却未必明白。”齐北山露出一抹极苦涩的笑,摇了摇头,“转生一事,容北山再多加思虑。”
    语毕,他便在两个阴差的陪伴下离去。
    “这下谢姑娘满意了?”伏晏起身,撩她一眼,笑笑的满是嘲弄。
    猗苏无从辩解,只得垂了头沉默。这时候,身后却传来脆脆的童声:“呀,你可算来了,我最近无聊得要疯了!”
    却是有一阵未见的胡中天。
    他手里拨弄着一个草编的蟋蟀,轻快地朝猗苏奔过来,拉着她的衣角抬首道:“上次约好了一起玩的,结果那两个坏人不让我出门。”
    猗苏俯身摸摸胡中天的头,真心实意地道谢:“没关系,谢谢你送我的鲁班锁。”
    胡中天若有所思地看了她一眼,随即将草蟋蟀往后一扔,拍手道:“对了对了,有个九连环我怎么都解不开,快来替我想想!”说着朝伏晏做了个鬼脸,扯着猗苏就往外头跑去。
    胡中天就住在梁父宫的东厢,屋子里全是各色古怪有趣的玩意儿,走一步都会踩到从没见过的稀奇物件。他踮着脚在墙角的一个箱笼里捣腾了片刻,欢呼一声,将一串九连环掂在手中抛给猗苏:“你瞧瞧。”
    这九连环除了材质是玄铁外,并无甚出奇之处,猗苏不一会儿便解了开来,便颇为不解地冲胡中天歪了歪头。
    胡中天叮叮咚咚地摆弄着铁环,半晌才低声道:“你不在的时候,我又查到了一些东西,也许你会感兴趣。”
    猗苏心一悬,她的声音便有些变调:“是什么?”
    “据说这是不周山的石头,得来被磨作了杯子,有人说这红痕是共工的血呢!你信不信?”胡中天说笑着掩盖过去,取出一个皮面诡异的拨浪鼓摇着,继续道:“那东西有些骇人,我怕你瞧了受不住……”
    猗苏不由就瞪了他一眼:“你这么一说我更要看了。”
    胡中天老成地摇摇头,从袖子里取出一块玉简来。
    猗苏接过,探入神识,脸一下子就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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