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37章


另有一批下落不明,夫镡至今在找他们,狸首无法被说服、无法被收买,后日他为大护法,越国将沦为牢笼,他会叫你和阿堪永不相见。”武原君怆然一笑,“你知道我最痛心的是什么吗?雪堰和夫镡一样,诸神沉沦的永夜,他们就是天命——他却甘心和你我一样,被规则所束缚。”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十五节 梦八夜
“站住!”海塘的最后一段,仲雪被殳首顶住咽喉——他还来不及咽下武原君告别的叹惋,就快被铜尖角扎破气管——那名爱脸红的什长忠诚地信奉着对鹿妖的仇恨,“我不像百夫长那么多愁善感,吴人杀了我家人,我也要杀吴人,就这么简单。”
“你背后……”
“别蒙我回头,你的小妞走远了。”什长指的是绿萼,他跟踪仲雪很久了。看守武原君的盾甲兵察觉异情,正向这里走来。
“我能喊她一声吗?”
“就算叫破嗓子,你的小妞也救不了你。”
“白石典——”仲雪用尽全力呐喊。
蹲坐甲士身后静候口令的猎犬应声跃起,前爪划出一道白光——仲雪低头避过殳首,将什长推下海塘,继续喊:“鹿妖!鹿妖来了!”狸首的亲兵即使无法被说服,但“鹿妖”两字就不同了,盾甲兵跳下海塘围捕,什长还要费些口舌。仲雪和猎犬跑向屹立于夜之尽头的大禹陵,“好女孩。”活蹦乱跳的白石典,仲雪使劲揉搓她的下颌,为再次相见她一定跑过了几百里鼪鼬之径。
一名口叼短剑的少年,骑瘦马斜切上道来接应,晃荡两条瘦腿说,“伯增讲你会跟我走,白石典就是最好信物。”猎犬朝少年摇摇尾巴。原来伯增在铜姑渎找到元绪的踪影,传信少年听说仲雪在木神庙再次露面,追到稷山又被山洞阻隔,瘸腿少女也搭乘同来,尹豹良已不再限制任何人离开。
盾甲兵的喧哗迫近,“大护法,请您屈尊过来谈一谈。”为首的什长笑眯眯地说,他下巴平得像被剑切过,脖子上满是俊俏的黑痣。就像智慧的增值点,这头笑面虎比尹豹良的愣头青有策略,那愣头青被揍得鼻青眼肿,夹在行伍中恨恨瞪过来。“多谢,我正要当面向神巫澄清。”仲雪转身踏上第一级踏道,骑马少年就悍勇地扑倒他:“我追你到木神庙,你跑脱了,追到稷山又落空,这次不能再让你脱逃。”“你想面对面地叫狸首交代阿堪的下落,你有没有命走到他跟前?”腿瘸少女也叱喝着扭转他的手腕:“大禹陵只有一个呆板的水牢,如果我是狸首,会把阿堪剁成肉泥。和矿渣搅拌在一起,扔进深不见底的矿井,让他烂成地底泥!”
盾甲兵诧然而又好笑地看着他们三人扭打成一团,“是铜姑渎。”什长说,轮到三人诧异地瞪向盾甲兵。“如果我是狸首,也会让反骨仔一辈子去挖矿,就像他们以前对夫镡干得那样。”笑眯眯的什长继续说,“一队甲士押着今年定罪的囚犯去铜姑渎服苦役,还没回来复命。”
仲雪不假思索地跳上马背。他想上大禹陵时,伯增的人手硬把他扯向铜姑渎;现在轮到他奔向铜姑渎,盾甲兵硬要把他拘进大禹陵。他夹紧马腹,那匹瘦马虽然筋疲力尽,仍灵巧地扬起前蹄,嘶鸣着在红漆殳首之上腾跃而过——
铜姑渎。
越国的铜官之山。
一路上,那叫“驹子”的少年询问仲雪:“因为有人偷了夫镡的剑,所以夫镡来杀死我们吗?”为对抗残暴的大自然、野兽乃至成年人,青少年组成小帮派,就像兽群一样,有强烈的领地意识。他们为拆骨组运货,将刀剑运给鹿苑或送进拍卖场,换取食物和药品。运十次可获得两壶酒外加一头小猪或一条狗,他运了三十次,要了一匹马。但不会养,马老是拉肚子,是伯增帮他把马从山贼那里抢回来的。好笑的是他们运输的物品比小猪小狗贵多了,但绝不贪没货物,否则就是不仗义,但他隐瞒了帮派虽然勇于行窃,却对偷帮内东西的人穷追不舍。这回原以为是捞到了夫镡的刀剑,那值非常高的价,因为在鹿苑各种武器的碰撞中,证明了夫镡锻冶场的质量;哪知捞起的是吴王太子的宝剑,这比通红的刀剑浆水更烫手。
“你从哪儿听的?”
“人们都在说。夫镡用他的剑去切肉剁猪草是他的事,但他不允许别人偷走他的剑。”未来的亡命徒们设想自己能隐形,从夫镡那里偷兵器,磨掉“夫镡自乍”字样,有些顾客则要求保留。偷东西当然危险,偷未来越王的东西就更加危险,一旦被抓获,就会遭受夫镡手下们的非人折磨,足以赤身裸体地绑在船上焚烧以恐吓其他小偷。“但乌滴子就没有被杀,还当了夫镡的侍卫。”驹子小声说,乌滴子专注、坚韧……难以再现地被夫镡赏识着。
“这就是你们的梦想?靠偷窃去吸引夫镡的注意力?”仲雪倒吸一口气。
“我们没有财富、地位与美貌,获得的喜爱也很快被忘却,只能靠一腔勇气,就像章鱼一样好斗。”斜骑马背上的女孩轻嘘,仲雪看着她低垂的前额与脖颈弧度,想起一闪而过的面孔、于他毫无意义却转动命运的纱轮、将来也许把彼此缢死在战车之轮上的所有低微小人。
月光渐渐与矿区的湿气混为一团荧荧的夜雾,细如纤毛的雨雾润湿了马鬃,白石典耸肩甩甩满身的水点。仅仅距大禹陵二十五里,铜姑渎就自行圈起了深秋阴雨的小气候,仲雪看到“火攻法”的采矿余留——先用大批柴烧灼矿石,第二天冷却后用锤尖撬剥矿岩留下的山硐,骤雨过时,铜绿如珍珠点缀石壁之上,“我以为有矿道。”“有,在最边远的矿城,那里矿产枯竭了,矿道就变成了地牢。”连“铜姑渎”的名字也浸满了活埋地下的幽闭绝望。
雨蒙蒙的清晨,远远望见拆骨组在缀满海螺化石的山壁上涂画的图腾,接着转入一个船埠头。从前运送矿石和产品,一座点着灯火的主楼原是清点画押的公家驿站,现在沦为了帮派的库房。周边一片被使用过度后废弃的贫民窟,简直是狗窝。半悬空的茅草铺与栈桥纵横连贯,一些老得再也去不了别地的矿工蜗居在此,他们怎么度过潮湿的冬雨季节?
轻轻的一道风声,一支箭头落到白石典爪前,她惊讶地一跳——一群黑甲士兵出现在主楼前,伯增与几人看似在闲聊,另一些朝虚无的标靶射箭取乐;但仲雪看到侄儿绝不会离身的人形柄曲刃短剑被甲士把玩着,伯增的姿态是在竭力遏制快要失控的情绪……仲雪要驹子分头查看,他与女孩从后方掩护来掩护去,六十尺的路走了三刻钟,却看到驹子和那群盾甲兵在门前一起嚼山楂干,交换着最近的新闻:“他们还说雪堰大夫用小孩的内脏喂鹿,大部分鹿毫无变成妖怪的潜能,被恶心败坏了胃口……只有这头鹿逃走了。”
“这么说你把杀鱼佬带来了?”那群沉默而凶横的少年们仅仅是戴着盾甲兵头盔,乱披的藤甲下,肉身露出纹猛兽的刺青。他们对搓揉肿腿的女孩不屑一顾,朝仲雪比划去死的手势,过上八年,他们就会成为无可挽回的歹徒。
“捕鲸队员是无双国士,姑娘们多爱我们,没什么可遗憾。¨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 贼吧Zei8。COM电子书¨”伯增冷汗涔涔地说。
“你们算什么国士?”拆骨组却笑话,“偷偷溜去参战的人甚至不能悬挂你的鸦旗。”他们还抱怨仲雪只找一帮懒汉和二三流的家伙捕鲸,都夸口自己才是大英雄,只是这些大英雄在仲雪找不到一个帮手的时候。都在冷眼旁观,好在这次仲雪还在倒霉,他们要大展身手让仲雪懊悔当初有眼无珠、不赏识他们……毫无重点的闲聊可以持续一个世纪,而仲雪从伯增眼眸中看出他遭受了重创,这种重创随时会再次降临。
这时门开了,伯增的脸不易察觉地抽搐了一下,一名额头贴住门框的中年壮男弯腰走出来,“屈卢师匠!”驹子为表达友好的善意,朝那名壮男轻快地打招呼,被称为师匠的男人盯住仲雪,问伯增:“你的阿叔?”
伯增点点头。
由于缺乏肉食,大部分越人身高不过五尺,携带的利剑也像儿童玩具;拥有强硕体魄的男人耗费更多蛋白质,必须占有更多资源、挥舞更长的剑,屈卢师匠示意仲雪进屋,“您的侄儿在找一批工人……”
一进屋,驹子就大声赞叹,内墙上全是弓箭,各种弧度、长短尺寸、软硬弦料在灯光更显雄奇,整筒整筒的箭羽捆束在篾筐里堆在墙脚,“这是夏履桥一样的强弓吧?”驹子惊慕地取下最显眼的巨弓,屈卢毫无表情地抽了下鼻子,总是湿漉漉的泪眼仍盯住仲雪,仲雪也一刻不离地注视屈卢,“是那批工人带来的吴国式鲨鱼弓,”元绪离开山阴时就带走了他的弓,“给我很多灵感,改进了工艺。”——正如武原君所说,盘根错节地统治越国的,不是巫师就工匠。
屈卢是位造弓良匠,有合法招收的学徒,农闲季节也抹黑起早。一辈子为会稽山制作弓箭,还改进初版弩机,将钩弦的牙、瞄准的望山、和扳机的悬刀展示给仲雪,用害着伤风的浓重鼻音介绍,“弓很优雅,但弩机更实用。”——不需要太多训练,就能快速掌握要领,射杀距离更远的目标。
“你的学徒都在哪个射箭场调试新武器?”仲雪平静地问。
“噗咻——”驹子模仿弦响,朝门外引弓。屈卢擒过弓臂,抡过驹子的头颈,连手也卡得通红,“我请你进来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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