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30章


“污蔑与暗杀,和狸首的颠倒黑白有什么区别?难道没有人关心真凶?”
“当然关心,最后偌会抓住一串血淋淋的疯子,只是对历史演化毫无推进。”
“为什么你不自己干?”
“因为我只有一条舌头是有用的。夫镡在台风期间来到我的领土救死扶伤,我却变成一个迟缓无能的笨蛋。”这才算正式介绍,与仲雪照面两次的男人,是武原君。
“偌晓得夫镡的起家么?”武原君问。
“帮大斋宫管理菜市场。”
“咳对,”他没料到仲雪已预先补课,“尤其酒税。夫镡很快发现,制造武器卖给楚国更赚钱,用宝剑换粮食。再到郑国倒卖珠宝美女,送给吴国领主,暗中拥有吴国几座矿山的开采权。卖剑不如造钱快,便直接铸币,短视的领主不知道他们是在向夫镡送钱,购买他们自己的国家……夫镡武装他的船队,必须开辟一个港口吞吐物资,这个港口,就是武原。”
——所以他才会在飓风袭击武原的时候,驰援武原。
——救援发自于悲悯,但余下的好心肠并不免费。
“为什么不游说雪堰大夫?”仲雪若有所思地梳动武原君的旌节。
“雪堰太懒了,我从没见过如此心灰意懒的人。他的人生疲惫苍白,笼罩在卷耳大夫的阴影之下,也找不到生活的节奏。”
“卷耳大夫的阴影?”仲雪木然复述,雪堰身上熟悉而利落的杀气,难道不是端倪?
“雪堰娶了卷耳的同胞妹妹,繁枝夫人。”武原君嘶哑、走调的嗓音,配上如此温柔的谴责,就像升起的舞台幕布,消散于岁月的捉摸不定角色轮次上场……那只白桦树上的泪眼,是黄泉下的轻声呜咽。
“我俩坐在这里,我手头一支箭也没有,一个人手也没有,您却同我谋划瓜分国家的痴梦。”仲雪笑起来,那么多决定,务必一刻钟内决断,无论对错,都要付出代价——前方关隘走出盾甲兵,仲雪筋疲力尽,哪怕对方提出田猎官那样的要求。他也会尽量满足,他接过獬豸面罩,身披宠姬外套,跨上五花牛。
恭迎的什长表情干涩、嘴唇青黄,行完礼就忙不迭捂住腹股沟,骑在牛上可看到他肿胀的脖颈,“和智障工人一样。”仲雪想。
每头牛肚子都被摸查,牛群陆续过关,尹豹良迎上来,神色十分厌倦,看来会稽山警备森严、人手不足,从追袭换成守关就算是调防休整了,百夫长攻击性地盯住戴獬豸面具的轶丽青年,不相信他是武原君的新宠,“抱歉大祝,我们必须查看每个人……”
“难道狸首有一个缉捕名单?”武原君又换上暗哑油滑的腔调。
“看看你的士兵,他们在发烧!”仲雪高声道,“他们得了鼠疫!”
武原君大叫:“鼠疫?!”
仲雪用剑一拍牛腹,驯良的五花牛就冲了出去,牛群跟着狂奔,后边追着呀呀惊叫的绿萼绿华和另一百九十八名家臣——
鼠疫,飘忽三江之地的无影邪魔。
“他们殴打一个鼠疫病人,盾甲兵有鼠疫,杂耍人有鼠疫,我恐怕也有鼠疫。”仲雪抵住武原君的后腰,“过了这一关,我放‘偌’去大禹陵。”至于暗杀,百年吴越春秋一直采用的残酷方法,没有了阿堪,他与会稽山上那群青皮寡血的大祝之间徒留冷冰冰的公事公办,仲雪只有厌烦。
尹豹良冲他们的背影喊,“我们是病鬼,快逃吧,懦夫!”
狸首不信任外国引进的新式车马,盾甲兵倚仗舟楫与徒步,这能让仲雪领先一程。
转过晚霞渲染的峡壁,幽深曲折的湖岸与蜿蜒的河水交替,这景象千年后已看不见。第二个千年,从上游冲来的泥沙铺填平原,向东推进了两百里。有疆无界的春秋末年,人口少得不足以守住全线国境,关隘常常被绕开,军队与商队意外相逢,奇兵千里奔袭直取敌国都城……牛角上挂有果脯盒,备有肉糜细腻的春饼和清口的草浆水筒,仲雪仰头痛饮。顷刻间一阵轻松,他所惧怕的深渊,不过是一夜回到两年前。他一寸寸地逃离越国,只剩下那名轻悍的牛奴,仍挥动长扇紧跟牛尾,就像顽强的秋蚊追咬。
句章港倒映出光洁细腻的暮色,黑羽冠的燕鸥在滩涂觅食,优雅地环顾四周,被丢在半路的武原君一定非常生气。如果句章港不是受控于大禹陵,夫镡也不必舍近求远走武原海路。
这儿布满大费周折的路障。木桶、船龙骨、马车、破锅都有,洋溢着剑拔弩张的紧张氛围。“停!”还在不断架设障碍的搬夫喊,满脸莫名的恐慌。紧接着路障后边探出三四颗落满盐花的头,忧心忡忡地问“你是吴国人吗?”
“我是吴国囝——”仲雪拖长鼻音,吓坏了对方。他勒紧缰绳,乖巧的五花牛收低头角、高摆后臀颠跳,仲雪一手举高保持平衡,跃过高垒的路障。那个晒盐场过来的盐工敏捷地往牛蹄下倒地一滚,引发工友一阵骚然,仲雪毫无阻拦地过关。东躲西藏的策略告终,现在该让别人来找他了。
不到一刻钟他就穿过堆栈库房。一碟冒烟的石灰横插而来,锉伤了他的鼻子!“我听说‘骑牛的吴国囝’闯关,就想这做大弟的总算来了!不出一刻钟巡查队传遍半个港湾,两刻钟盾甲兵就赶来,但军营也疫病横行。”督工端着消毒石灰绕着仲雪熏,语速比滚动的小腿还快,急咻咻地把他领上舢板,“这儿靠晒盐场太近,连苦役犯都拉出来监视只进不出、只出不进,这样病下去今年的木材怎么进贡得完,太子的新城怎么建水门?”仲雪的船不是泊在船坞里,而是抛锚在一里外的港湾,外形很糟糕。可活动的部分全拆掉了,不可活动的部分堆满杂物,变成一座移动堡垒。父亲留给他的不是一叶扁舟,而是一艘搭乘四十五人的中型战舰,“他们说您当大护法了,不必去别的国家,就常来借用桨和帆。”船舷上方有眼光闪烁,如狼的幼崽梭巡,喝问:“口令:无主之地!”
“吴王所有!”督工对应……啊,仲雪思忖,到底是谣言抄袭现实,还是现实催生谣言?督工抓过抛下来的渔网,请仲雪先上,句章渔民用渔网作为攀绳,有效地避免海中登船时被浪头打飞。“如今根本不能吃水煮蛋以外的吃食。”甲板上还有鸡在散步,小孩甩着鼻涕逗弄小鸡。句章港迄今仍是一个渔港,驶入埠头免费通商的大部分是吴国人,越人惧怕奸细和鼠疫。把他们关进港内,谣传要驱逐出境,他们为逃避强制隔离(“一被关进小黑船死得更快!”基于一种戆愚的信条,抗拒一切身不由己),躲到仲雪船上吃了十天的水煮蛋。吴国的客卿、匠作,在越国人数众多,有用之徒受到宗室贵胄的庇护,疫病突发也能独享一所小船屋;而船上多是贫困移民,一个外国国籍之外,身无长物、也无技艺……一个老织工一双红眼不哭也会流泪,问:“我三岁就到越国,在吴国没一个亲戚,要把我赶回哪里去?”
“我听说了那座桥,您有没算过阴阳五行?吴越互克互生,这场风波很快会过去,老鼠!”督工一脚踢飞踏板上的死老鼠,其他人围上来出主意:“有个女巫找失物很准,往山阴去参加秋日祭了,她保管能算到凶手。”“是水质问题,海潮倒灌水质差,越人脾气也很坏。”吴越混居的人思路很广。
船上又自有一种骁勇的气氛。甲板上下塞进两百来人,地铺、吊床划分整齐,背渔镖的男人定时巡逻,女人笃定地纺纱,偶尔温和地交谈。他们迟疑地向仲雪细表身世:有三十七名漆匠及其家人是卷耳大夫覆灭后来此定居的,大夫赋予他们作战的权利,不是作为隶卒而是自由民……山涧下卷耳大夫所浇灌的幼苗,随山水渀荡,漂沦为巨栰,在此意外相逢。
雾绡般的浅夜从海霞褪去的那端变黑。仲雪回到舰桥,就像白石典钻进旧窝,不停地嗅着……珠贝帘后边的舰舱比记忆中更华美,海图架堆满锦缎,三角纹坐席四角压铜镇。跪人铜樽支撑云雷纹的屏风,紧挨熄灭的连枝铜灯,夕阳在水晶套杯中流转,蕴藏着永不腐败的温存、年轻和精致。若耶溪与浦阳江两岸,从神巫到夫镡都力求简朴,拿黑陶杯喝水。就连田猎官也以怪诞为乐,闯进这座半透明的藏宝窟,仲雪心底涌起莫名的热流与悚栗……四季四色的帘帐,一组双支的细巧马鞭,兰架上缀玉石的剑鞘,衣架挂着楚式切云冠、绛紫深衣和小巧的缎绣女鞋,一只黑兔侧躺在鸾鸟纹的丝绵被上,伤感地咕咕轻唤。他捡起传唤仆从的铜铙,相击发声,这巨型的画眉鸟笼所笼罩的似水流年,是几度春秋前淫逸侈靡的起居室、充斥诡辩的宴客厅的微缩模型……仲雪对那个豢养与宰割的苑囿,他所抛弃的驯化方式,片刻间产生强烈的贪恋:是非、恻隐、羞恶本来就脆弱而随生死流逝,阿堪愿为他自尽是阿堪自己的事,那四十条生命又与他何干?铙音袅袅,一时他肠中也轮转着对没完没了的筋骨劳累、体肤饥馑、无穷无尽的试炼与内心空寂的厌憎,对自私自弃的渴望与长醉不醒。
听闻铙声前来的仆人,隐身于屏风阴影中,突袭地擒拿仲雪手腕,仲雪借力蹬踏顶壁、一个后空翻,返身剑刺偷袭者的胁部。棕红身影卷起竹简击落仲雪的剑,扯下衣架卡住他头颈,一拳捶中他心口,又一拳——那人推倒衣架垫在他胸前捶击,仲雪还是手脚冰冷。
对方说:“你变弱了,多了不必要的花招。”
“因为失眠。”失眠让仲雪的头嗡嗡作响,脑髓快从太阳穴流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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