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堪抄

第21章


大祝问仲雪这架竖弓是你的吗?
“这害人的弓箭,怎会是将军的呢?”其他人抢先回答。
粗劣的矢口否认,无法欺骗任何人,只是让大祝满足地一笑。
“竖弓是我的。”仲雪端详弓身的雕漆,“是为了捕鲸,从吴国带来的强弓。”
大家无趣地愕然了。
接着仲雪解说竖弓不知什么时候丢失,捕鲸最终也没用上,昨天追到山腰。看到这副弓,十分生气,就把它扔下山。
“昨天很多人搬祭品,弓箭被偷也不奇怪。”一成嘟哝,但底气不足,真相比想象更复杂。
“那这些呢?”狸首又问,盾甲兵用富含指控意味的静默态度再扛出一束长铍,手柄只剩下焦炭短棒。火船头不仅绑着削尖的树杈,还绑有吴国特产的长铍,为钉住浮桥而加上去的……这又是到下游收集浮桥碎片时发现的,值得大肆渲染的重大证物。
仲雪一阵心悸,先是强弓,再是长铍,越人对吴国入侵的恐怖记忆……横亘数年对仲雪的狐疑,只因他出生在浙水以北,就必须背负的原罪。
“今早,鹿苑鬣腿又给了你什么证物?”狸首眼光如此锐利,让在场者全体羞愧,连仲雪都觉得本人是吴国的内应、毁灭证据的奸细,又愚蠢地指使手下撒谎……厨师长红汀和帮厨抬一小桌一小桌鱼汤走过来,周到地连狸首的份也备好了,全盛在稻神庙红漆食案中。
“那么是夫镡和吴人勾结,和大护法无关。”一成脱口而出。
“仲雪还不是大护法!”大祝掀飞食案。席地而坐、分餐而食,地位不同,餐具不同。服侍的仆人也不同,没有名位的人不被允许发言,甚至无法敬酒,这依然是一个等级森严的世代。红汀惊颤跌坐,满头鱼汤,气氛中那根脆弱的弦应声崩断,一成也踢飞鱼汤,等开饭的白石典惊讶地汪汪叫——
“烂木帮里的蛀虫!”木工们憋屈地咒骂,“弓上射死的是我们!我们的子女,连狗都烧死了,你们却来抓君上?”大祝乐于毁灭仲雪,与其说他带着预设的罪责来质询,还不如说是来滥捕无辜的,他们才会为保护主人而先行否定。
他们称呼仲雪为“君上”,让仲雪震惊。木工们感到愤怒,对无法抓到凶手的愤怒,受到诬陷的怨恨。不知将怨怒朝谁发泄,那么,就朝眼前酷烈的大祝与盾甲兵发火吧!
冲突一旦爆发,就无理智可言,只有暴力与暴力相撞,如同毁灭的战车装配。甲兵舞殳棒,木工则抡大斧,战斗绷起生气勃勃的紧张感,仲雪明白紧张感只会恶化双方关系,但人们信奉暴力是逆转的铺路石——白石典一下扑到大祝脸上,酒卮、汤勺、切肉小匕首全在飞舞。“撇不清啦,只好跟你去做强盗!”他们护住仲雪,抬上昏迷的阿堪,从危岩嶙峋的瀑布下倒腾而出。
第三集 秋之篇·鹿鸣 第八节 梦二夜
“狸首只来问讯,你们却恨棒打人!”仲雪用前天酒席上刚学的方言抱怨,“为什么要撒不必要的谎?”
“狸首才不管什么长剑大矛,先癞痢阿毛抓住再说!”一成咬牙:“不由分说先把你投入‘宫渊’,用火烤你、拿水淹你,说是神判……这就是老甲鱼的做法!”
“什么宫渊?”仲雪被无穷无尽的逼供怔住了。
“大斋宫的玩意——不合她意的外族人都算‘邪神的牲口’,女孩抓来做巫女,男孩练佣兵,算我们晦气!赶进山里去伐木、朝朝暮暮受尽劳酷。”
这是横向塞进咽喉逼迫仲雪吞咽的真相,“我以为只有鹿苑的奴隶贩子才那么做。”
一成龇牙一笑,鼓起上臂的烙印,“我们只是更老更强壮的山都人。”
木客的忠诚度,来自比株连更残虐的下场,没有比公用奴隶更低的身份了,他们不因忠于仲雪再失去什么,何况强盗的工作时间还更自由……俊爽的凉风,柔靡的萤火虫,随之共舞的是匍匐草甸的磷火,陌生人白骨铺成的闪烁路标。这是个野兽比人更多、野兽吃掉更多人的年代,而人与人之间的戕杀,也丝毫未见逊色。
伯增建议向鄞邑田猎官求助,搭他的船去安全地带——仲雪不太了解这迷失的孩子,他常常走失好多天,怎能与那么多人建起交情?
田猎官的船泊在大禹陵下。最近两个月他时来运转,每赌必赢,“全是不义之财,统统花光吧!”以令人惊诧的态度把财物分给子民,为他们重建家园,还一船船地将奢侈品送进会稽山。他的舰桥挂满蓝荧荧的飞鱼干,像枯竭的海底奇观。他用蜜汁喷侍女们,傻笑着掰碎蜂巢也砸过去,看她们被蜜蜂叮得尖叫。他一见仲雪就喊:“快快,把蜜酒给我的朋友!”渴坏了的仲雪闷了一大口。
“听说吴国入侵了?但我想肯定不是你,前几年他们也钻进大禹陵,在神巫的宝座上敲诈神巫。吴人最擅长像黄鼠狼一样钻过篱笆,哦我并不是说你有体臭,所以神巫在玩命扩充盾甲兵。”他一口气说好几个话题,让人跟不上主次,“我不仅仅是鄞邑执政,还是大祝了。”他炫耀给仲雪看绶带,这是神巫授予的,他浑身上下什么都没穿,就系着这条绶带。
来来来,他示意——郑重放置的屏风好看吗?“这是我赌输的,又从鹿苑赢回来,我父亲生前的战利品,吴越最伟大木匠雕制的四季中的一扇。”仲雪刚靠近观摩,他就扑上来,把仲雪顶到屏风上,用力蹭他的胯骨,“我不会忘记那年台风,你为我保存的颜面,我知道你对我也如我对你有同样的感觉,我们之间的牵丝扳登……”仲雪头晕目眩,不仅出于轻微失眠的小小兴奋,还有执政在耳边喷出的酒气,“药酒效力发作了吧?”
“你给我喝了什么?”仲雪怒吼,飞鱼干摆动鱼鳍打转,钉在墙上的鹿头咧嘴笑……他早已熟悉的巫酒狂欢,此时的幻觉是多么古怪和不合时宜,从来没有合过时宜。仲雪用绶带把他捆起来,“啊啊好作乐啊,我喜欢吴国强盗,臭烘烘……”他还呻吟着咯咯笑,后被弄疼了,尖叫“有刺客!”
木工们刚安顿好阿堪,就看到仲雪跑下舱板,后边追着蛮牛打手,和一群小蜜蜂。他们只好钻进密林,顺便挑走两件上等猎具,沙地踩得唰唰响,还能听到执政带领护从扶住船舷齐声大骂:“臭骗子!作弊的贼!吴国强盗!”
一行人暂住进伐木人小屋。小屋被泥石流冲塌,半堵墙挂满丝萝,成群的夜莺在藤枝间吟唱;小浦搭上成排硬木,改建成只能侧身钻入半地下的穴居,里边被灶烟熏得黑糊糊……大浦小浦都再也不能回到这个家。
夜色深沉,野猪领着幼崽从硬木排上踏跃而过,露珠就从缝隙间滑落。
仲雪又见到戴花环的麋鹿,它在迷雾萦绕的水面奔跑,四肢紧绷,它在水中的倒影——黑麋鹿穷追不舍。为摆脱黑鹿拼命泅水,白鹿伸长脖颈轻触驿站的窗格,就像一位麻衣如雪的公子,夜半前来寻访仲雪。
“大护法,您通过答辩了吗?”飞蛾小妖精站在麋鹿背上,敲了敲窗棂,月光如薄纱披在它们的肩上。
小妖精就是寤生。
小男孩一直没有松开他牵麋鹿的麻绳!
仲雪一抬头撞上硬木排,眼冒金星地听到白石典在狂叫。接着,看到伯增闪闪发亮的眼眸,他带着迷乱的微笑问年轻叔父,“你也看到了?”看到了,常人认为不可能的影子,如梦、似幻、还有已逝者对人间的思念——的确有一头麋鹿从屋外走过,一瘸一拐的白石典舔着被刺棘扎伤的脚,一路追上主人,还不忘朝树荫深处大叫,她是一头勇敢的猎狗!
“快去追麋鹿。”仲雪推醒同伴,他们一个接一个弹跳起身,头也一颗接一颗撞上硬木,发出一串痛嚎。
夜森林是野猪的游乐园,他们像是巫师胡乱削出的小木人,被秋燥的荆棘勾破手掌。这片树木去年就被环剥树皮,干枯而死,方便焚烧开辟为新的定居点……然后他们看到矛头反射的清冷月光,还有盾甲兵髹漆的肩甲,混战的双方在高高的榆树间被睡意摆弄。如同梦游,再次收拢到一起,盾甲兵并没有放弃对狂妄木客的追击。
甲兵浑身臭汗,汗津腾腾地蒸发到火把焰心,身后还跟着扛长矛的仆人,斜跨装硫磺的大竹匣,随时准备烧山。在这个年代,出入史册的名字那么少,仿佛是一个个熠熠生辉的天才、辩士、政客与国王在只身对垒,事实是那么多无名的家人、仆人、以及仆人的仆人奔驰前后,争端与厮杀中甚至没有他们的死亡统计。
即便脚底板痛得要死,仲雪也可只身脱逃,但无法把九个木工一同安全带离,也没有把握伯增能否守住伐木小屋、保护好阿堪;还有被丢在厨房里的红汀,仲雪只能祈祷他自求多福,逃回乡下老家去……一个大贵族,首先是一个大家长,要庇护家人和仆役的安全;顾全大局,甚至超越了作为主人的个人自由与个人意志。
仲雪走上前,注视甲兵百夫长——肩甲下红色缨带说明了他的军衔。
“我要去找第四十个受害人,他两岁半,过桥时牵一头麋鹿。桥断后失踪了,刚刚猎狗找到那头鹿,这孩子名叫寤生,他可能还活着。”仲雪平静地对百夫长说,“你有名字吗?”
“尹豹良。”百夫长也平静地报上名字。一个个名字唤起人们的同情,那些鲜活的、爱与被爱的生命,又回到死寂的森林中,挥舞斧头最为激动的一成轻声呜咽了一下。
“我不知道这件事的起因,我只知道它的结果:很多人死去,很多人不再信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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