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47章


昨天正好,我们副总司令呀,带了个日本朋友来了,叫植田谦吉。他教了我一个法子,就请小白老板您……”何采薇莞而一笑,小声地说:“就是请小老板您‘高抬贵手’。一定手到病除。”
  赛燕由偏厅走过来,正要伸手推门时,猛听得屋里是“啪”的一声脆响,显然是又重又定的。连忙推开门,见何采薇用手捂着脸,站在屋里发傻,然后突然将脚一跺,哭道:“你……你想造反呐……”
  赛燕还未回过神来,羽飞已经由她身边出去了,将门摔出一声闷响。赛燕这时候总算猜出大概了,走过去拉着何采薇道:“行了行了,谁会知道呢!十七八岁的小爷们儿,你还指望他有什么好性子?!更别提服侍人了,你和他计较什么,都是叫领事夫人呀.议长太太呀,买办小姐宠坏了的.连他师父师娘还让他三分呢,你犯不着和他逞强!”
  何采薇将手放下来,赛燕才知道她是假哭,一点眼泪也没有,赛燕一席话,她听了倒嫣然而笑,说:“从小到大,还没谁敢打我呐,嗬,他还真的敢和我动气呢!”说话间娇嗔满面,竟是心醉神驰之状,赛燕万没想到这位副总司令太太,如此不可理喻,几乎要怀疑她的脑筋是不是有哪里不大对劲,不过她没有动怒,真可谓一桩幸事。但这一次算是不了了之,下一次又该怎么对付呢!
  
  
今夜频将明烛剪
  总统夫人亲谒韩家潭的三辉大下处,令白玉珀夫妇颇为疑虑。前些日子,京中报纸已刊载了一条新闻,说徐总统的独养女儿徐茗冷小姐,西渡求学。按理,徐小姐的一应瓜葛早已了结。如今总统夫人来访,必另有缘由。无事自然不会再来,就不知这一回,又有什么麻烦?别是徐小姐又半途回国才好。
  时令入秋,白玉珀穿了件黑底古铜寿字花的缎子长衫,外头罩了件斜襟的玄色滚边深蓝夹马褂,和夫人洪品霞一起,迎出三辉的大厅,在阶下才一站立,总统夫人便在月亮门出现了,高高地盘着个髻,额头宽广而发际线很高,黑得有些深度的发色,在洁白细腻的额角弯了个高雅的弧,跟墨笔绘了一般,鬃角轻淡,发线清晰,再配了一对精心描绘的长眉,弯弯翘翘的,极有品味,看上去异样舒服。
  徐夫人还是第一次看见三辉的老掌班白玉珀,为他雍容安详的气度所折服,先就伸出手。走过去道:“白老板,幸会!”转向洪品霞,也是一个京中少有的大家风范之妇人,亦是握了握手:“白夫人,幸会!”
  引进大厅,宾主坐定,上了茶,寒喧几句,徐夫人就说:“梁小姐,哦,现在是石二太太了,二太太去我家里,和我提了个很好的建议,就是明天春天,撮合小白老板与梅老板的婚事,不知这件事情,白老板和夫人,可知道吗?”
  白玉珀听见提赛燕,心里十分不好过,自己暗暗地难受了好久,才回答:“赛燕去总统府以前,已经回来过,说了一些事情,当中就有这一件。不过我和内人商量了很有一些日子,觉得明年春天,太迟了。”
  副总司令太太何采薇越发放肆,这还罢了,如今时事如三伏天,翻云覆雨,京中大大小小更有一些常去戏园子的太太小姐,各各都有些来历,如何采薇之辈,举不胜举,只怕到明年春天时,又有什么做不了主的变故。这些话没有明说,但徐夫人是反应过来了,说道:“早一点当然好了。就不知早在什么时候呢?”
  “今年旧历的十月十一,是个好日子”。洪品霞说:“今儿是十月初八了,还有一个月,时候挺宽裕的。”
  “很快了嘛。”徐夫人笑着呷了口茶,说道:“婚礼是用旧式,还是新式呢?”
  “点莺病了很久,直到现在还没有好,大家都是知道的。”洪品霞见徐夫人饶有兴趣地听着,接下去又说,“本来是该旧式的,我们这样的地方,最重祖宗,可是旧式的规矩太多,三跪九叩,闹新房,新娘子最辛苦,就怕点莺那孩子还病着,支持不下来,所以还是披了婚纱,鞠躬了事,又简单又不累人。”
  徐夫人早掖着一句话,听到这里,就说出来了:“徐总统是爱热闹的人,那次赛燕姑娘到我们家一说,他就高兴起来,要给羽飞和梅小姐两个孩子,当主婚人呢!所以我这次特意来征求白老板和夫人的意见,这个主婚人的位子,空着没有?”
  白玉珀含笑道:“徐总统要来主持婚礼,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届时我们亲自送个柬子到府上,若是夫人也有空。务必请一起光顾寒舍。”
  这桩事这么着就算定了,可是徐夫人还有话,细细地品了一会茶,说:“羽飞这个孩子,看上去还小,怕足岁只有十七吧!”
  “他是秋天的生日,这个月底,就十七岁了。我们算的是虚岁,说他十八了,再过个年,就算满十九了。”
  “他是秋天生的吗?”徐夫人似乎有些心神不定,“我听茗冷叫他的字,是‘克沉’,这名字很好,是谁起的?”
  徐夫人的话有些令人费解,何以对于羽飞的生辰名字,突然感兴趣了?洪品霞并不愿意说得太详尽:“是我们起的。”
  “前些日子,我在〈万华园〉听了他的一出〈借东风〉,唱做都很好,小小年纪,扮起诸葛亮来,还真老气横秋的哩!”徐夫人望着半空中,微笑起来,“我们一起去的一些人都在疑惑着,小白老板这么年轻,就有这么地道的功夫,必是幼年投在白老板门下为徒的。”徐夫人扭头,看着白玉珀问,“这么好的徒弟,是在哪里寻的呢?”
  白玉珀“哦”了一声。“是在上海买的吧。”
  “买的?”
  “是我们这儿一个人去办的。”洪品霞接口,“是他看着这孩子很好,是块材料。”
  “那么这个人在哪儿呢?”
  “他去芜湖办事了,要两年以后才回来。”
  徐夫人不语了。若是在上海,一切都错开了。依石妈所说,她带小克坐的也是那艘往广州的船,下了船之后,却找不见同船的先生太太,只得带了立峰回湖南。也就为着这段主仆的故情,石立峰进京时,徐总统才格外提拔,处处都照应着。
  这样一看,小克的确是掉在长江里了。徐夫人的心里,一阵阵地发冷,固执地在对自己说:“不可能!不可能!她镇定了一会,做出一个决定,这个决定,便是等两年以后,白玉珀夫妇所说的那个人回到北平之后,必须找这个人问清楚。
  她异想天开地以为,也许羽飞遇母不认,是怕自己和他父亲不允许他娶一个唱戏的女孩子?若是这种原因的话,他倒是大可不必担心的,因为点莺这个女孩子,并无一丝一毫风尘之气,况且有一位名伶夫人,亦是天下所羡的佳话。而自己和丈夫的意思,仅仅是要让羽飞脱离梨园,不要辜负了满腹才思,应去留洋几年,再做些打算。徐夫人浮想联翩,越想越是平定了一颗心,决定姑且再等两年,定要让真相大白,她在心里津津有味地策划了半天,早已怎记自己身在何处,共坐何人了。
  
  旧历的十一月十一,的确是个难逢的好日子。皇历上写的是“今日百事皆宜。”再找会掐算的人一算,是四个字:“万事大吉”。宜出门,宜生意,远行人归,久病得愈,考试定夺状元,钱财自会上门,又因十一十一,事事如意,字面字里的意思都极吉利。
  白玉珀夫妇事先将消息封得很紧,但是到了十一月十一,公历的一月一日元旦,仍然从平地里冒出许多记者宾客来了,以上海的《新民晚报》为首,有不少外地记者,外国的则有《华盛顿邮报》、《东京新闻》等等,各自跟随本国大使馆的人,赶到韩家潭来了。
  这其中有一件极之有趣的事,就是新娘子在婚礼的前一天,才得知自己要成为如意郎君的夫人,慌得几手乱了手脚。余双儿将房门一闩,同赛燕一起,将装着婚纱,头纱的大盒子撕开来,两个人引开来一抖,云裳雾袖,满屋生辉。点莺低着头,不停地在擦眼泪,又见赛燕要替自己装扮,觉得有些对不起这位小师姐,扭着身子,不肯让她穿。还是余双儿干脆,将点莺半抱着就拖下了床,先往套间里搀,帮着脱去衣服,洗头洗澡。
  换上干净的新内衣,又穿了一套正红的中衣中裤,再用大毛巾裹着坐在镜子前。赛燕用吹风机帮点莺吹干了头发,余双儿拿梳子,替她把垂到腰下的头发,都换到脑后,梳成一个欧洲新娘的“斜桥攀云”。赛燕拿了婚纱,余双儿提裙摆,给点莺套上了,裙撑一张,那裙裾自腰下开始,登时便成了一朵盛开的白睡莲。这才戴上头纱,在身后理顺,摊开,簪上几朵白玫瑰,剩下的是戴首饰,描眉点唇。膝盖上铺一方餐巾,防止妆粉弄花裙子,先用一团细棉线,一点一点地绕净脸上的毫毛,然后以煮熟的鸡蛋剥皮,在脸上一滚,立时就现出光彩溢人,双颊妖艳的新妇之容来。
  “开脸”是旧规钜,这次虽是新式婚礼,也没有免。扑过粉,化过妆,再上一层定妆粉,喷香水,最后戴上一对钻石滴坠耳环,脖子上绕珍珠,这挂一百零一颗的珍珠项链,是茗冷由法国寄来的,太长,就绕两道。
  鞋子是顺开鞋庄送的陈列品,用一只铺着红丝绒的玻璃匣子盛着,全银色,路易十四酒杯底衬一只顶在鞋尖的银色蝴蝶结。长筒玻璃丝袜子,是上海送来的美国货,足跟后是极宽的一道黑筋,连到袜子的松紧口。还有很大的一捧鲜花,五彩缤纷,暖香袭人,则是丽人鲜花店的礼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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