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禽记

第45章


再不登门。点莺暗里藏着一只小漱盂,喂到口中的药,先是往下咽,到了一半的时候,就含在喉头,等羽飞一转身,就悄悄往漱盂里吐。她做的一番暗功夫,谁也不知道,大家都奇怪,用的是好药好大夫,如何稍有起色之后,就这么悬住了?
  有时候,点莺看见师娘师姐来问安,心里委实过意不去,又每见羽飞喂药的那只手,亦觉得心疼不过,但负疚也好,心疼也好,终归不肯放弃这极秘密的算计。不明就里的外人还罢了,羽飞真是又着急又不明白,更因为她到底是女孩子家,处处须避嫌疑,不好盯着她终日里,究竟做了些什么?
  本来点莺清醒起来了,也该换余双儿来陪着,可是点莺一是病得不轻不重,二是绝口不提此事,洪品霞和余双儿也不敢就提出来,又惹点莺伤心。于是点莺的病,始终是让羽飞照应着,不觉已一月有余,羽飞本来杂事就多,现在添上这个苦差事,时日久了,就疲惫得不行,然而师娘不发话,他不敢擅自走开,又因为点莺的病,虚虚实实,时好时坏,确实放心不下,便仍是天天来照料。
  点莺一日里喝药的时候,忽然看见羽飞手指上的戒指,似乎比从前松驰得多,那戒指环的一圈,都有了空隙,可以将那修长的手指,一望到底。这些戒指都是固定的大小,不能松紧,为什么会忽然间大了这许多?点莺仔细一想,蓦然悟到,戒指如旧,是那戴戒指的人消瘦了.点莺抬起头又细看,越发见他的眼睛又大了,看着看着,难过得不能自抑,懊悔自己为图自家里如意,却让他形销神减,况且他每日里,不知有多少应酬的事,哪里得空来陪自己?并且这一个月下来,从来见他有一刻小睡.一夜之眠,能补几何?加以迟寝早起,他怎么就受得住?自己怎么从未想到这一层?算起来,他还比自己整整地小了一岁,无论从长幼,还是从排行、规矩上讲,自己都任性得不可理喻。
  羽飞见点莺忽然泪如泉涌,不知又是怎么回事,放了药碗,连忙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点莺背过身,将脸对着墙壁,肩头一抽一抽地在啜泣。羽飞不见她开口,更有些着急,却又不能将她的身子扳转过来,这么一急之间,连日里的疲乏一齐都袭上来,眼睛发涩,头也沉沉的。便用手扶住桌沿,逐渐不大坐得住,就用肘弯搁在桌面上,以手托住头。
  点莺用手绢拭着眼睛,忽觉背后没有了声音,回头看时,慌得忙喊:“小师哥,小师哥,你怎么样了?”
  她这么一通唤,羽飞才抬了头,原来不知什么时候将眼睛闭上了,难怪点莺惊惶失措。歇了一会,羽飞才倦倦地道:“你也不用再哭了,老是这么哭,这个病怎么能好得了。”
  点莺的脸蒙在手绢里,好久才闷闷地道:“我恨我自己……”说了这话,记起卧病这些日子里,外头必有所变化,而况戏班里琐事多如牛毛,却从未听他在自己面前提及,不知赛燕最近怎么样,那副总司令太太必是常常来烦他的,又不知他是如何应付?从而想起好些问题来,大多又是不好直接问他的,愣了一会,才问道:“赛燕呢?我将近两个月没见到她了。”
  这一句话一问出口,点莺又懊悔了。他哪里会知道未婚妻怎么样了?在这个房间里简直就脱不开身,加以本就该互相回避,根本不可能去大栅栏看赛燕,她这么想着,去看羽飞时,他只是微微一笑而已。
  点莺案头悬着一些扇子,有一柄是绢绷的团扇,石榴红的底子,上面是墨色的小字,一行一行的,似是蝇头小楷,煞是好看,并且扇面不绘花鸟虫鱼,单单题诗,也叵耐寻味的。羽飞无意中瞥见,想看那上面的字,就问点莺:“那柄扇子能看不能看?”
  点莺似乎沉吟了一会,说:“你看吧。”
  就这么一沉吟之间,羽飞便知道那扇子上有什么名堂,欲待不看时,倒叫点莺猜疑,又想,那扇子既是公然悬挂在外,即使有什么意思,也一定深隐得很,只当作看不懂,也就行了。
  扇子上的小字,原来并非手写,而是拿丝线和绣花针,一个字一个字地绣出来的,点横撇捺,粗细浓淡,一如墨笔挥洒,仅看这些字,就可知这绣扇的女孩子,女红之精绝,性情之娴雅,已在令人起敬之列。
  “绮窗朱户浓阴满,绕砌苔痕青遍。碾玉成尘,埋香作冢,一霎光阴都变,助人凄恋,有树底娇莺,梁间乳燕,剩粉遗芳,亭亭倩女可能见?
  几番烧残茧纸,叹招来又远,将真仍幻,絮酒频浇,银鄱细剪,忏尔痴情一片。浮生漫转,好修到琼楼,移根月殿,人海茫茫,把春光轻贱。”
  这厥宋词里头,最关键的一句,自然是“助人凄恋,有树底娇莺,梁间乳燕。”这句子很象另一厥词里的“似这般春光,都付与莺莺燕燕。”写词的人原意在此,绣词的人却为之慨叹了。一莺一燕,“助人凄恋,”这还不止,“叹招来又远”“忏尔痴情一片”,转回头看着自己,在发怜惜之语了。羽飞早想把扇子放下去,偏偏看扇之前,就赶上了点莺在问“赛燕呢?”,正应了扇词的几句,羽飞看着扇子沉吟时,觉得点莺在一边一直瞧着自己,扇子若再不放下去,真要不打自招了,便把扇子依旧挂在案头,说:“只知道你喜欢花鸟,倒不晓得还好诗文。”
  点莺早知道他有遁词之法,也就不去追问了,只说:“明年春天,你就明白了。”
  明年春天,“亭亭倩女可能见”?“浮生漫转”,“人海茫茫”,“把春光轻贱。”看来明年春上的婚期,亦是点莺远走他乡之时。羽飞对这一层意思,真的是才明白过来,不由记起茗冷旅居巴黎的事,各各都离京远游,不过都为了一个人而已。怔怔地想了一会,倒觉得“天下无不散之筵席”,百用百通,真是一句至理名言了。
  一提“离别”二字,紧跟着便是对过往时光的追忆。念及平素和茗冷的诗画相酬,三辉后园的草地上,教点莺筝弦的情形,琐琐碎碎,林林总总,尽如雪花细飞,不及一一辨识,只有一个感觉,是“轻寒恻恻”。羽飞泛泛一笑,说了一句:“莫愁前路无知已,天下谁人不识君。”
  这两句诗引得恰到妙处,前半句指因缘际合,后半句指点莺的名伶之身份,暗指金屋贮娇者大有人在。点莺冷不防听了这一句,竟觉得弹指光阴,别离在即,千万种酸楚一起奔赴心头,才用手绢将脸一蒙,手心便隔着罗帕,热热地湿了。
  
  
正是玉人肠断处
  这两天,万华园挂在外面的海报是《三气周瑜》和《空城计》,郭经理在后台的小休息厅里和羽飞谈论外务杂事的时候,说到一件多次提及的事:“原来驻在东三的日本人,有一支到北平来了。那领头的是一个叫植田谦吉的陆军大将,他是中国通,不仅会讲中国话,还很懂中国的古艺,他刚到北平,就下了个柬子,请白老板和您去唱折子戏,可是白老板都推掉了,昨儿个又来了柬子,还是那几句话,不过次数可过了二十啦!”
  “他请了有二十多次了?”羽飞挺吃惊,想了想,说:“这个人,我听别人说起过,神经不大正常,好起来是菩萨,坏起来是罗刹,我师父是怎么回的?可别得罪了他。”
  “小白老板这么说,是愿意去了?”
  “我又没说要去。” 羽飞道,“从庚子年往甲午年推,哪一件事少得了日本?我师父一辈子,就恨一个日本人。谁不烦他们。咱们中国人不知道死了多少,家破人亡的,还没和日本人算帐呢,唱戏?有这么便宜的事!”
  郭经理皱着眉,将牙齿咬着道:“我也恨这些东洋鬼子,想当年,我太祖父的一家……”使劲把头一摇,说:“当然不给他唱,可是,也得罪不起。那该怎么办呢?我琢磨,白老板闯了一辈子江湖,风风雨雨都见过,总不能一世的英雄,栽在个日本人手里!”
  羽飞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几下:“让我想一想。”
  “不能叫白老板知道!”郭经理加了一句:“白老板对日本人,不知有多躁,一说日本人,睡着了都能跳起来骂!”
  羽飞的心里,其实已经有了主意,即是将一个班子的人,都拉出北平城,随便应了南方哪个城市的邀请,在外地唱一段时间,不致于得罪植田大将,又可以卸了那日本人的差事。但是这样的决定,自然不能叫郭经理知道。三辉人马一出京,他的万华园不就冷清了?以郭经理一向的为人,他哪里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郭经理须得瞒,北平城也非离不可,羽飞抬起头道:“不给日本人唱戏,也就不能给中国人唱了,郭经理通融一下,我和我师父,就在家里装病辍演吧。”
  郭经理“嗯”了一声:“这倒是个法子。不过白老板能答应吗?他老先生可是不愿意在日本面前拜下风的!”
  “这个,你放心好了。我去和师父说,准没错。”羽飞说着,起身要走。郭经理拉了一把:“还有件事,刚才我进来的时候,逢着一个当兵的,是副总司令手下的人,带了个口信,请小白老板您别忙走,一会儿副总司令太太,要来拜望。”
  羽飞说:“早就告诉过您,别理会她。”说着就往外走。郭经理拍了一下后脑勺,“对对!瞧我这记性!小白老板,不是副总司令太太,是副总司令的新奶奶!”
  这话一出,羽飞便怔住了,回转身,看着郭经理便问:“新奶奶是谁?”
  郭经理正在摇头,门扇一错开,已曼步走入一个女子来,说道:“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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