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秦书

第82章


旱灾是老天爷的事情,谁说得清楚,他老人家要是使着性子接着闹,谁挡得住!
  那就不救。政府都不仁,他还讲啥义!他不救顶多落几句骂声,说他为富不仁。要说不仁,那首先是老天爷不仁,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才降下旱灾的,要骂也得先骂老天爷。他不过是在旱灾中自保而已,别人骂他没道理。既然说老天爷都骂得,他挨几句骂又有啥大不了?不救了,谁爱说啥说去!
  周克文几次都下定决心不再为这事熬煎了。可每次这么决定后他都会不由自主地抬头去看门楣,门楣上“明德堂”三个字像针一样扎他的心,让他不能安宁。明德明德,你是咋明德的呢?你的德在哪里?乡里乡亲的都饿死了,他们都姓周,不是你的近邻就是你的远亲,你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受难无动于衷,你还有德吗?
  救,还是不救?周克文心里剧烈地撕扯着,就像有两个人一左一右拽着他的两条胳膊,要把他撕裂一样。
  那一阵子周克文时常围着粮食囤子转圈圈。老婆说,你是驴啊,拉磨子呢?周克文烦躁地一摆手说,去去去,我正发愁呢,你还撇凉腔。周克文思量着把这满囤满囤的粮食咋办。他想不到粮食眼下竟然变成害货了,害得他如坐针毡,寝食难安。要是没有这么多粮食多好啊,那他就不会为救不救灾的事犯愁了,别人也不会骂他,他当然也不用自责。
  就在周克文犯愁的当口,周立功的书信到了。周克文一看大喜,这可把他从熬煎中解救出来了:粮食要派大用场了!
  周立功在书信中陈述了他在西安遇到的困难,同时历数了开办纺织厂的重要性。小到为自家积累财富,中到发展经济作物,增加农民收入,大到改变陕西农业种植结构,彻底替代大烟,从肉体和精神两方面重新塑造秦人。这每一条每一款都是为了说服他爹的,周克文果然热血沸腾,儿子的书信太及时了,一下子把他从良心的火坑里拉了出来。为自家挣钱先不论,这是小事,后面两条都是为国为民的,这是大事,他把自家粮食卖了去支持儿子办大事,这是用得其所,物有所值啊,谁还有啥理由指责他?
  从熬煎里解脱出来,周克文一身轻松,他立即准备卖粮食。
  可是,就在这时候,一件怪事发生了。
  那天春娥从外面回来,说绛帐镇上放饭了,村里很多人都跑去吃舍饭了。周克文听了不信,谁会来这里赈灾呢?肯定不是政府,孙县长都说了的,政府不管。也不会是义仓,义仓早空了。那会不会是别的大户?周克文觉得不大可能,一般的大户就是施舍,也只会在自己村里,在镇上开粥棚那是面向四面八方的,谁有那么大的财力?能支撑几天?方圆数十里就他最富有了,他即使要赈灾也不敢到镇上显摆,他想不出谁还有这么大的气派。
  你不会听错吧?周克文问儿媳妇。
  春娥说,我都看见人去了。我八叔端了一个老碗,从我面前经过时还白了我一眼,哼了一声,那意思是你们不救人,有人救呢!
  周克文不能不信了,可他信得不踏实,他要亲自去绛帐镇看一看。周克文头上捂了一顶草帽,鼻梁上架了一副圆坨玉石眼镜,把自己掩藏起来。自从进入年馑之后,不知咋的,周克文一直不好意思见人。
  到了绛帐镇一看,在东关的打麦场上果然围了黑压压的人群。不时有人端了玉米糁子从里面挤出来,圪蹴在外面往嘴里倒,倒得太急了,免不了呛着,鼻子里呛出来的糁子立即被抿回嘴里,看得旁边的人咕叽咕叽直咽口水,他们就把老碗举过头顶,加了劲儿往里边挤。
  还真是有人赈灾呢。周克文很佩服这人,他要见识一下他是谁。
  周克文挤进里面去一看,脸都气白了。
  洋人!天主教!→文¤人·$·书·¤·屋←
  这些欺师灭祖的夷狄,不通王化的蛮邦,竟然乘人之危,来收买人心了!
  周克文看到,凡是要吃舍饭的人,都必须在账簿上按手印,答应从此加入洋教,还要学着在胸口画一个十字。这些洋男女都披着套头的黑大氅,阴森森的活像黑老鸹,一看就是不祥之物。
  就这样的黑老鸹,饥民把人家当爷爷呢!见了就跪下磕头,人家叫他按手印就按手印,叫他画十字就画十字,还满脸诚惶诚恐地保证:我一定念洋经,信洋神!
  周克文恨不得给这些没志气的人脸上唾一口!你知道那洋神是啥东西吗?那叫移鼠,到处乱跑的老鼠,你也信?那洋经就更恶劣了,洋人不拜孔子,不敬祖先,不分男女,这不是禽兽之道吗?周克文恨自己的同胞忘性大,洋人欺负人的事他们这么快就忘记了!
  周克文可是记得清清楚楚的。他年轻的时候就有洋人流窜到渭河沿岸传洋教,入了教的人家里不准立先人牌位,村里不能建神庙,菩萨关公都要砸倒,私塾里不拜孔子,过年也不过中国年,要过啥剩蛋。念经时不分男女,更不像话的是,那洋人黑老鸹经常把大闺女小媳妇叫到一个黑房子里,那屋子严实得连一扇窗户都没有,两个人在里面一待就大半天,这孤男寡女的,能做啥好事!后来有人看不惯了,冲进黑房子打黑老鸹,这一打,不满洋教的人一下都爆发了,他们烧洋庙,打洋人,竟然把几个洋和尚打死了,尸体撂进渭河里。这事儿闹大了,北京的洋人不干了,他们要求关中道捉拿凶手,斩首示众,给洋和尚报仇,否则就要发兵过来,荡平西安府。官府吓坏了,立即派兵捉了为首闹事的,把他们砍了头,首级传巡各地,以儆效尤。从那时开始,洋人就算跟渭河岸的人结下梁子了。后来闹拳乱,周家寨一带都有人加入义和拳,到宝鸡去烧洋庙。以周克文的身份,他是不可能当拳民的,可他暗中资助过拳党。他恨洋教毁我圣贤,乱我纲常,断我文脉!
  可眼下这些饥民真是贱啊,为了一口饭就把祖宗卖了,把魂魄丢了。这些人活该饿死!可他们偏偏饿不死,洋人出手救他们了。这些人活下来肯定就成二毛子了,洋人就是乘这个机会扩编二毛子的。一场年馑下来,遍地都是二毛子,这还了得!他们从此不拜圣贤,不敬先人,不分男女,没有纲常,乱了伦理,那脚下这地方还是周秦故地吗?还是轩辕故乡吗?炎黄文脉还能传下去吗?这太可怕了!
  周克文被挤到熬饭的大锅跟前了,锅里的糁子虽然不稠,可上面却撒了一层下锅菜,这要比平常人自己家里的伙食好。周克文耳边不时传来感激的言语,有人哭了,泣不成声地称赞洋爷是救命菩萨。周克文很生气,他不知道他们嘴里的洋爷指的啥,因为本地人把神也尊为爷,他们是夸洋人还是夸洋教呢?不管是洋人还是洋教,其实都是一路货,这些黑老鸹真是太有心计了,知道咋样收服人心!
  周克文恨不得端起一块石头把锅砸了。可他不敢,这是犯众怒的事,饥民会把他生吃了!他挤到了锅跟前却没有碗,他后面的人叫了一声,让开,就把他拨到一边去了。周克文刚要离开,一个女老鸹和蔼地招呼了他一声,朝他递来一个碗,他没有接。女老鸹操着怪里怪气的中国话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说着拿起笔来准备在账簿上登记,在那个地方一落名,就表示你同意入洋教了。周克文说,不食周粟。那女老鸹有些奇怪,问道,你的名字是四个字?周克文说,八个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女老鸹傻了,问道,你到底有几个名字?
  周克文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女老鸹无奈地耸耸肩。周克文看见女老鸹被他耍了,正得意着呢,没想到身后等着登记的难民不耐烦了,一把将他推开,骂了一声:疯子!
  周克文气得要命,也回骂了一声:猪,就知道吃!
  周克文气愤地往回走。出了镇子走了一阵,他碰上了一伙娃娃站在路边东张西望的。他们都皮包骨头,手里拿着比他们脑袋还大的老碗。看见有人从跟前经过,那些娃娃怯生生地问道,老叔,前面是不是绛帐镇?
  周克文知道这些娃娃是远路来的,洋人放饭的消息传得很快啊。他给娃娃指了指路,问道,咋不叫家里大人带了来?一个娃娃说,大人都饿死了,我们不敢单个来,就结伴来了。周克文叹了口气,说道,可怜见的。
  娃娃们要走了,周克文又说了一句,舍饭也不好吃呀,要会念洋经的。
  我们会的,那几个娃娃争着在自己的胸口上胡乱画“十”字,嘴里啊木啊米地念叨着。
  周克文很惊讶,问他们,谁教你们的?
  娃娃说,谁也没有教我们,我们看着大人样子学的。
  周克文说,你们这些娃娃真不懂事,好样子不学,就学瞎样子!
  娃娃疑惑地说,老叔,这咋是瞎样子呢?能换来吃的就是好样子,我们那里人都学会了。
  周克文没话了。这洋教也太厉害了,洋人还没有上门传教呢,十里八乡的人就已经信教了。更让他痛心的是娃娃,娃娃是国家的苗苗啊!
  周克文不死心,他对娃娃说,洋人都是鬼,红头发蓝眼睛,你们要是信了洋教,他们就把你们拐跑了!
  娃娃问,拐到哪里去?
  周克文说,孤儿院!
  周克文没有说谎。天主教堂在宝鸡就开办了孤儿院,拳乱的时候拳民就砸了孤儿院,传说那里经常往外国贩小孩。
  一个娃娃高兴地说,我们都是孤儿,正想去孤儿院呢。
  周克文眼睛瞪得溜圆,问道,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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