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更漏长

第12章


高旻好奇道:“那要什么?”石纾咬牙笑道:“楚虽三户,亡秦必楚!这等仇怨之灵,哪能恩泽子孙?”高旻听闻,打了个寒颤,石纾看他一眼,道:“若是后悔,咱们这便回去。”高旻一怔,看他道:“你这般胸有成竹,当能求得雨来?——本府既为荆襄生灵而来,岂有回去之理?”石纾苦笑,咬破食指滴出血来,在他身上画符作诀,一面道:“你自拜祷行事,我在山门外等你。你焚了拜表,便即出门,不可回头,也不可停留。”他语气郑重,又叮嘱一遍,道:“万不可回头,你千万记取!”
    高旻被他的郑重其事弄得寒毛凛凛,道:“知道了。”石纾叹息一刻,自退出门去。
    高旻焚香叩首,虔诚祷告,方读完祷文,见自己衣上血符隐隐发亮,正惊奇间,便听远方隐隐有雷霆之声传来,骇怪道:“这等灵验?”忙又诚心叩拜,默许愿心,瞧着炉香焚尽,又祭了拜表,焚了祷文,方恭敬起身,退出大殿来。
    他转身向门外走去,方至院中,一阵冷风忽地卷地袭来,直侵胸臆。时值盛夏,赤日炎炎,便是树荫中也令人汗出如浆,这冷风却侵骨透肌,便似三九天的寒风一般。高旻心知有异,寒毛倒竖,四肢冰凉,三脚两步往门外奔去。却见天上云卷云翻,已聚集起来,暗沉沉的云层之中,闪电破空,雷声隐隐,立时便有大雨将至。高旻数月间心心念念地便是求雨,如今心愿得偿,那有不高兴的?方才虽受了些惊吓,却也浮了笑容出来。
    忽见一道极亮极粗的闪电,划破云层,枝枝丫丫劈将下来。高旻见那电光近在眼前,骇得往后便躲,一个踉跄,坐倒在地。忽听一声惊雷,在背后炸响!吓得他抱头伏地,又见电光在面前闪烁,他再顾不得其它,连忙翻身滚地躲避开去。
    待雷电静息,冷风扑面,高旻颤惊惊睁开眼睛,看见自己滚得满身灰土,已又躺在了楚国宗祀的大殿之外。殿门在风中开合不已,吱呀作响,那密密排在祭殿之上的先楚灵位,在电光中一闪一隐,如无数灰白色的鬼影。
    高旻大叫一声,跳起身来,往门外奔去。大雨滂沱,已哗哗砸将下来。
    高旻冒雨奔到山门之外,在瓢泼大雨中也看不清方向,却一头撞进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里。他一把攀住石纾胸膛,牙关打战,结结巴巴道:“我……我回头了……如何是好……”
    石纾沉默一刻,忽地一把箍住他的腰肢,将他抱的双足离地,嘴唇便滚烫地压了下来。高旻被雨点打得睁不开眼,怒道:“在……在这等地方……你要做什么!”伸手去推,石纾一把扣住他双腕,粗暴地将他拖进了寺外的一片茂林中去了。
    高旻在他怀中,又踢又打。平日里缠绵时,石纾自不会与他认真,任推任打。但若真要比起力气来,高旻这般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官,哪里比得了石纾这样精干壮健的修道之人?顷刻间已被石纾按倒在地,伸手便扯掉了腰带,拉开了衣襟,在大雨间露了赤`裸胸腹出来。高旻也说不清是惊是羞还是气,在雨中嘶声喊叫道:“石小郎,你疯了么!”
    石纾哑声道:“傻子……让我最后抱你一次……”高旻本在乱打他肩背,听了这话,心知有异,惊道:“你说什么?”石纾抹一把脸上的雨水,道:“楚人怨魂……已经瞧见你了!”他死死搂住高旻,脸埋在他的颈窝之间,道:“你实不知楚人之厉之威……那等灭国的怨气……你哪承受得来?”
    高旻听说,反倒镇静下来,问道:“你咋日怎么不与我说?”石纾一拳砸在地上,水花杂着鲜血飞溅起来,道:“我以为我护得住你……”高旻伸手遮住打在眼睛上的雨点,自指缝中瞧他,笑道:“如今你就护不住我了么?若如此,你岂能这般待我?”他翻过手臂,握住石抒砸在地上的拳头,抚着上面渗着雨水渗出血丝的伤口,柔声道:“为什么是最后一次?你要去为我……做些什么?”
    石纾苦笑,低下头为他挡住刷刷雨点,道:“将你身上的怨气度给我……我重回山中,修道解怨便了。”高旻手中一紧,道:“你要走了?”石纾低了头,亲吻着他道:“若不如此,用你半生精魂,换这一场大雨,你舍得么?”
    高旻目光复杂,一时间沉默不语,石纾笑道:“府君自有青云之志,岂能为这等小事,便堕了志气?”他理着高旻在泥水中揉乱披散的长发,低声道:“你我毕生所求不同,缘份本就短促如露……能得府君青目数月,我已心满意足……”
    高旻浑身一震,他与石纾虽是两情相悦,却早已知这等禁忌情爱,终是露水情缘。他聪明过人,因此方不愿深想,只胡乱厮混罢了。如今分别在即,却忽觉撕心裂肺的疼痛,从胸口处绞将上来。他痛得在石纾怀中缩紧身子,搂了情人脖颈,咬着牙道:“你心满意足,府君却还有不足之处……还愣着做什么!”
    石纾怪叫一声,和身压住了他,连泥带水,哆哆嗦嗦地将他的衣物都扯将下来。高旻在暴雨中冷得肌肤起栗,又被欲`火烧得五内如焚,发狂地与石纾缠在一处,厮磨不绝。只恨那雨不能再大一些,若能铺天盖地地浇将下来,将两人淹至万古洪荒之中,便能永世不再回头。
    石纾离开后的两三年间,高旻主政荆州,政通人和,百姓宾服,四野敬仰,考课俱是上上。他的举业恩师刘祎之如今已是中书侍郎,极是赏识他的才干,荐他入御史台。于是,高旻辞别荆襄大地,意气风发地入了长安。
    但是世界翻覆,个人的意气终胜不过世事的消磨。朝堂政局如走马灯一般的变幻。太后翻手间便废了皇帝,另立新君,自己总摄朝纲。徐敬业扬州起兵,宰相裴炎力争太后还政皇帝。太后大怒,裴炎下狱;数十天内,徐敬业叛乱被扑灭。太后随即起用酷吏,钳天下之口,开始用血腥来巩固自己的皇图霸业。官员们上朝前要与家人诀别,因为无人知道:自己今日离家之后,是否还能回来。
    血腥气遍布长安,无人能独善其身。高旻的举业恩师刘祎之也被人构陷,失爱于太后,立时被群小如饿狼般扑上厮咬,弹劾密函如雪片一般地送入宫内,惟待太后的一道诏令,刘祎之便万劫不复。
    刘祎之却仿佛对自己的岌岌可危无动于衷,只对来看望他的高旻道:“这等境地是我自取,高君何必过来,白白沾惹麻烦?”
    高旻劝道:“恩师随侍太后多年,且如今太后并未将恩师下狱,何不上书进言,挽回局面?”
    刘祎之摇头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既如此,又何必垂死挣扎?”高旻却道:“恩师差了,结怨的是人,解怨的……亦是人,与天地何干?”他站起身来,走至书房窗前,遥望长安城上重沉沉的青天,不知那天青色的尽头当在何方,淡淡道:“天地无尽,当年的裴相,今日的恩师,再者在扬州起兵的徐敬业等辈,号称十万之众,填还进去,也不过是天下怨气中的沧海一栗罢了。”
    刘祎之听见他提起尽言而死的裴炎,默然半晌,终于道:“高君说得是。”亦站起身来,遥望城北宫阙连绵,终于道:“替人解怨,是世间最难的事体。”高祎一震,转头看着刘祎之,听他低声道:“以一己之身,解天下怨,无疑于螳臂当车。以裴公睿智明断,安得不知?知其不可而为之,是大勇气,亦是大慈悲……”
    高旻默然,半晌,道:“解怨如此之难,恩师何以……”刘祎之微笑,道:“解怨难,求死难,抱憾苟活……更难。”
    高旻闻言,深深地向老师磕下头去,离了刘府。他仰头瞧那高远青天,头一次觉得自已满腹经纶,满怀抱负,在这冷冷的天地之间,亦与土石草芥无异。
    世上惟有一人,才会将他高旻,瞧得比天地更大。
    没多久,便传来刘祎之仰药自杀的消息。高旻黯然微笑,心知老师死亦无憾。
    长寿二年,高旻被卷入皇嗣谋反案中,由酷吏来俊臣亲自拷打审问。
    三木之下,满身鲜血,遍体伤痕的高旻只重复着一句话,道:“皇嗣……不曾谋反……”
    来俊臣冷笑,道:“死之能受,痛之难忍。高君不畏死,便请尝尝痛的滋味。”令人取巨枷过来。
    高旻抬头,奇怪地微笑,道:“痛有何难忍?狗鼠辈小瞧我了。”他双手戴镣,却艰难地自腰间取下一枚带钩来,炫耀似的向来俊臣晃了晃,忽地狠狠塞进了自己胸前的一道伤口里去!
    以折磨人为乐的狱吏们都惊呆了,那伤原是鞭伤,深入肌理,后来又以烙铁烙过,已经半焦干焦,等闲塞不进去。高旻颤抖着手指,将那钩又往伤中挤压,来俊臣看着笑了起来,道:“帮帮高君。”立时有人上前,将那钩子深深按进了肌肉纹理中去。高旻惨叫一声,昏死过去。有人对来俊臣道:“中丞,他该不是失心疯了吧?”
    来俊臣思索一番,他以残忍为乐,见巨枷取到,便道:“进了例竟门,疯与不疯,下场不都是一样的么?”狱吏们都是铁石心肠,听来俊臣这么说,知道高旻已无生理,都哄笑起来。来俊臣令将巨枷给高旻套上,锁在墙上。待巨枷将高旻肩臂紧紧绷直之后,他亲自上前,为高旻调整一番巨枷,将锁扣压在了塞着玉钩的那条伤痕上。又令道:“取盐水来!”
    冰冷的盐水兜头浇下,高旻嘶声惨叫,生生疼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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