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

第144章


他身材颀长,体态匀称。菲利普情不自禁地认为他将成为莎莉的理想的配偶,幸福正在向这一对年轻人招手。对此,菲利普心中不觉泛起了一种醋意。
①指《罗马帝国衰亡史》这部历史巨著,共六卷,由英国著名历史学家爱华德吉本前后花了十二年(1776-1788)才写成。
②艾琳,希腊神话中的和平女神,为宙斯母法律、正义与誓言之女神所生的女儿。
不一会儿,那位求婚者起身说他该告辞了。莎莉不声不响地站起身来,默默地伴着他走到大门口。当她回到起居室时,她父亲突然大声嚷道:
“嘿,莎莉,我们认为你那个小伙子非常好,准备欢迎他成为我们家的一员。请教堂公布结婚预告吧,到时我一定要谱首祝婚歌曲。”
莎莉没有接她父亲的话茬,默默地动手收拾茶具。突然间,她敏捷地瞟了菲利普一眼。
“菲利普先生,你对他的看法如何?”
她一直拒绝跟弟妹们一样称他为菲尔叔叔,但又不愿意直呼其名。
“我认为你们俩真是天生一对,地造一双。”
莎莉又一次匆匆地瞥了他一眼,接着她脸上浮起一阵淡淡的红晕,连忙埋头干她的事。
“我认为他是个非常好的、谈吐文雅的年轻人,”阿特尔涅太太发表意见说。“我想他正是那种年轻人,不管哪个姑娘嫁给他,都会感到很幸福的。”
莎莉沉默了一两分钟。这当儿,菲利普一边惊异地打量着她,一边暗自思忖着,她的沉默可能有两种解释:她可能是在玩味她母亲刚才说的话;要不,她兴许在想着意中人吧。
“莎莉,我在跟你说话,你怎么一声不吭呀?”她母亲追问道,话语间含有几分愠怒。
“我却认为他是个傻瓜。”
“那你不想接受他的求婚了?”
“是的,我不。”
“我真不懂你的要求究竟有多高,”阿特尔涅太太说。很显然,这下她心里很不痛快。“他是个很正派的小伙子,可以为你提供一个非常舒适的家。没有你,我们这里也已经够吃够喝的了。你能有这么个好机会,不抓住它,太不像话了。而且,你也许还可以雇个姑娘给你干些粗活呢。”
菲利普过去从未听到阿特尔涅太太这么直截了当地诉说其生活的艰辛。他这才明白料理每一个孩子的生活该是一副多么沉重的担子啊。
“妈妈,你不要多说了,”莎莉同往常一样,说话口气很温和,“我不想嫁给他。”
“我认为你是个冷酷无情、残忍自私的姑娘。”
“如果你想叫我自谋生计,那好,我随时随地都可以去当用人。”
“别这么傻里傻气的啦,你知道你父亲是决不会让你去当用人的。”
菲利普一下触到了莎莉的目光,觉得她那目光闪烁着一丝有趣的神情。他心中嘀咕着,刚才那番谈话哪一点竟触发了她的幽默感来着。她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116
在圣路加医院的最后一年里,菲利普不得不刻苦攻读。他对生活心满意足,并感到自己不再为爱情牵心,还有足够的金钱满足自己的需要,这真是件非常惬意的事情。他曾经听到有些人用一种轻蔑的口吻谈论钱的事儿,他很想知道这此人是否当真过过一天捉襟见肘的窘困日子。他深知经济拮据会使人变得渺小、卑贱和贪婪,会扭曲他的性格,使他从一个庸俗的角度来看待世界。当一个人不得不掂量每一便士的分量时,那金钱就会变得异乎寻常地重要:一个人是该有一种能恰如其分地估出金钱价值的本领。菲利普离群索居,除了去看望阿特尔涅一家人之外,他谁都不见,尽管如此,他并不感到孤单。他忙着为自己今后的人生作着种种设想,有时也回味一下昔日的光景。间或,他也怀念起旧时的亲朋好友,但并没有去走访他们。他真想能知道一下诺拉·内斯比特的生活近况。眼下她可是姓另一个夫姓的诺拉了,但菲利普就是想不起当时那个即将同诺拉结婚的男人的名字来。他为自己得以结识诺拉而感到高兴:她可是个心肠好、意志刚毅的妙人儿。一天晚上,临近十一点半的光景,他蓦地看到劳森正沿着皮卡迪利大街迎面走来。劳森身穿晚礼服,说不定刚从戏院散场出来,准备回住所去。菲利普在一时感情冲动的驱使下,迅即闪进一条小巷。他同劳森已经两年没见面了,觉得现在再也无法恢复那中断了的友情了。再说,他同劳森没什么话好谈。菲利普不再对艺术感兴趣,在他看来,眼下他要比自己小时候更能欣赏美的事物,但艺术在他眼里却显得一文不值。他一门心思要从纷繁复杂、杂乱无章的生活中撷取材料来设计出一种人生的格局,而他用来设计人生格局的那些材料,似乎使自己先前对颜料和词藻的考虑显得微不足道。劳森此人正好适合菲利普的需要。同劳森的友情正是他处心积虑设计的人生格局的主题。忽视这位画家再也引不起自己的兴趣这一事实,纯粹是出于情感上的缘故。
有时候,菲利普也思念米尔德丽德。他故意不走有可能撞见她的那几条街道,不过偶尔出于好奇心,或许出于一种他不愿承认的更深的情感,在他认为米尔德丽德很可能会出现在皮卡迪利大街和里根特大街一带的时候,他就在那里踯躅徘徊。这种时候,他到底是渴望见到她,还是害怕见到她,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一次,他看到一个很像米尔德丽德的背影,有好一会儿,他把那个女人当成了米尔德丽德。顿时,他心中浮泛起一种奇特的感情:一阵莫名其妙的揪心似的疼痛,其中夹杂着惧怕和令人作呕的惊慌。他三步并作两步赶上前去,结果一看发觉自己看错了人。此时,他感到的究竟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这连他自己也不甚了了。
八月初,菲利普通过了最后一门功课——一外科学——的考试,领得了毕业文凭。他在圣路加医院度过了七个春秋,年纪快近三十岁了。他手里拿着证明他的医生资格的文凭卷儿,步下皇家外科学院的阶梯,此时,他的心儿满意地蹦跳着。
“这下我才真正开始步入人生,”他默默地想。
第二天,他上秘书办公室登记姓名,等候分配医院职位。那位秘书是个生性欢快的小个子,蓄着黑黑的胡子,菲利普发现他总是那么和蔼可亲。秘书对菲利普的成功表示了一番祝贺之后,接着说:
“我想你不会愿意去南部海滨当一个月的代理医师吧?一周薪水三个畿尼,还提供食宿之便。”
“我不反对,”菲利普回答说。
“在多塞特郡的法恩利。那里有个索思大夫。你马上就得去。索思大夫的助手怄一肚子气走了。我想那里准是块好地方。”
那秘书说话的态度使得菲利普心生狐疑。他觉得事情有些蹊跷。
“那么究竟是谁难缠呀?”菲利普问。
那位秘书迟疑了一下,接着带着调和的声调哈哈笑了笑。
“嗯,事实是这样的,我了解他是一个脾气相当执拗的、有趣的老头儿。负责机构都不愿给他派助手去了。他说话直率,心里想什么就往外捅什么,可是人们都不喜欢这样子。”
“可是,你想他对一个刚刚取得医生资格的人会满意吗?再说,我是初出茅庐的新手呀。”
“能有你当助手,他应该感到高兴才是,”那秘书耍起了外交辞令来了。
菲利普思索了一会儿。他想,最近几周内他无事可干,能有机会赚几个钱,又何乐而不为呢?他可以把这些钱积攒起来,用作去西班牙度假的旅费。去西班牙度假一事,还是早在他被圣路加医院接受为学员时就给自己许下的心愿。倘若那里什么也不给他,他满可以上别的医院去嘛。
“好吧,我去。”
“要去你今天下午就得去。你说合适吗?要合适,我马上就去发电报。”
菲利普真希望再耽搁几天再走,可转而一想,他前天晚上才去看过阿特尔涅一家(他一通过考试便跑去向他们报告这个一喜讯),因此他没有不马上动身去那儿的理由。他要带的行李不多。当晚钟敲七点后不久,他便走出法恩利火车站,叫了辆马车直奔索思大夫的医院而去。那是幢宽阔的矮矮的灰泥房子,墙上爬满了五叶地锦。他被引进门诊室,那儿有个老头儿正伏案写着东西。女用人把菲利普领进门诊室的当儿,那老头儿抬起头来,但既没有起身也没有吭声,只是双目瞪视着菲利普。菲利普不觉一惊。
“我想您在等我吧,”菲利普首先开口说道。“今天上午,圣路加医院的秘书给您拍了封电报。”
“我将晚饭推迟了半个钟头、你想洗个澡吗?”
“好的,”菲利普接着答道。
对索思大夫的古怪脾气,菲利普觉得挺有趣的。此时,他已经站了起来。菲利普发觉面前的那个老头儿个儿中等,瘦精精的,满头银发,剪得短短的。一张大嘴抿得紧紧的,看上去像是没长嘴唇似的。他蓄着连鬓胡子,除此以外,脸部修得光光洁洁。下巴颏宽宽的,使他的脸成方形,加上那连鬓胡子一衬托,脸就显得更加方正。他身穿一套棕色的苏格兰呢制服,还系了条宽大的白色硬领巾。他的衣服松松地挂在身上,似乎原先是做给另一个身材魁梧的人穿的。他看上去活像十九世纪中叶的一位令人肃然起敬的农夫。此时,他打开了门。
“那儿是餐厅,”他用手指着对面的门说。“楼梯平台处第一扇房门,那就是你的卧室。洗完澡就下楼来吃晚饭。”
在吃晚饭的过程中,菲利普知道索思大夫一直在注视着自己,但他很少说话。菲利普觉得他并不想听到自己的助手说话。
“你什么时候取得医生资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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