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677章


他慢慢合上眼:“你们刚才说想听寡人作诗,那我就作一首……”静默了片刻,轻轻吟唱道:厥初生,造化之陶物,莫不有终期。
莫不有终期……
圣贤不能免,何为怀此忧?
愿螭龙之驾,思想昆仑居。
思想昆仑居……
见欺于迂怪,志意在蓬莱。
志意在蓬莱……
周孔圣徂落,会稽以坟丘。
会稽以坟丘……
陶陶谁能度?君子以勿忧。
年之暮奈何?时过时来微。
(曹操《相和歌·精列》)
世间万物终归于黄土,即便“思想昆仑居”“志意在蓬莱”,早晚要面对死亡。周公、孔子那般圣人都逃不过,谁又奈何生死?曹操总算勘破了,他不再慷慨激昂唱着“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观沧海》),也不再如痴如幻地吟诵“愿登泰华山,神人共远游”(《秋胡行》)。该来的时候来,该走的时候走,无论天子还是庶民,无论你风光无限还是委委屈屈,两腿一蹬都一样——人这辈子其实就这么回事儿!到头来有什么亏不亏的?
群臣听着他沧桑而又低沉的嗓音,品味那玄妙而又淡雅的词句,渐渐地,所有人心中都泛起淡淡涟漪,那是对生命的感慨、对往昔的留恋、对世事无常的无奈,伴着曹操越来越微弱的歌声,这丝情愫化作浓烈的忧伤萦绕在每个人身上……沉默了好一阵才有人发出句赞颂:“清雅脱俗,意境非凡,大王真乃当世诗人之魁首也!”紧接着,其他人也随之附和,那些老生常谈的歌功颂德声又开始此起彼伏。
“嘘……”孔桂突然起身,朝大家连连摆手。
群臣屏气收声,仔细观察才发现他们的大王仰在胡床上,双目微闭一动不动,唯有修长白须在微风中悠悠飘摆。
群臣霎时感到一阵恐惧,但谁也不敢做声,忙朝左右近侍使眼色。近侍臣也不敢上前,一怕惊驾获罪,二者严峻殷鉴不远,谁敢往前凑?大家面面相觑,最后干脆互相壮胆,一起蹑手蹑脚围上,才听见微微的鼾声——原来迷迷糊糊睡着了。
大伙这才一块石头落地。李珰之忙解下自己的狐裘,轻轻盖在他身上,凑到他耳边柔声道:“大王……外面凉,回帐里睡。”
“嗯……”曹操静静吁了一声,却懒得睁眼,“大伙都散了吧。”
“大王保重身体。”群臣低应一声,蹑足退去。
李珰之为他轻轻揉捏着肩膀,却嗅到一阵醺醺然的气味,不禁一阵蹙眉,低头审视杯盏——曹操不再遵从医嘱以水代酒了。
襄樊的善后事宜远没有结束、孙曹两家还在为称臣纳贡等事讨价还价、洛阳周匝近十万曹军尚未分遣驻地……军帐里文书奏报堆成山,而曹操却对一切丧失了兴趣。
一场危机度过,曹操却彻底迷惘,似乎心里一下子掏空,对什么事都不再热衷。衰老是漫长的过程,年过五十后,因岁月流逝所带来的日渐力不从心感更明显了。但日子还得继续,光阴就在疲倦中度过,时时刻刻都能感觉生命的流逝,却束手无策。
卞王后、环夫人陪在他身边也不能使他摆脱失落,莺歌燕舞看着心烦、诗赋文章读着眼花、美味佳肴嚼着费劲也消化不动、饮酒不到两口李珰之就跪地苦谏——怎么越活越没滋味了呢?
他所能做的只是在军营蹒跚漫步,百无聊赖地熬过一天又一天,等待天气大暖、等待诸事完毕……然后又如何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反复问自己,还能做些什么?打仗,没精力了;勤政治国,可自己笃信一生的为政理想却已破灭;想登上帝位,却不敢;想帮儿子忙,儿子又不念他好心。甚至他都不想回邺城,回去有何意思?还要费心费力小心维系与儿子间若即若离的关系,他再没有信心去面对未来。人若能活到老迈昏庸一塌糊涂的时候,也就不再有痛苦;痛苦的是他并不糊涂,一切都明白却无力改变……
亲兵侍臣寸步不离跟着他,曹操发怒了,没有任何理由地发怒,歇斯底里当众咆哮:“你们老跟着我做甚?能不能别这么卑躬屈膝,寡人看腻了!看烦了!”然而所有人报以的都是无辜的眼神和唯唯诺诺的请罪声,然后更加卑躬屈膝地尾随他。咆哮过后曹操也觉得自己闹得莫名其妙,可他就是心烦。最后还是众侍卫提议,大王若是心情不畅何不到营外散散心。
建安二十五年(公元220年)的正月比往年暖和不少,先前多个闰十月,这几天又阳光明媚暖风熏熏,简直不像正月。虽说乘车出行,李珰之仍执意要他穿裘皮大氅,反复苦谏他别贪凉,曹操实在受不了他喋喋不休,加之众王妃也一旁帮腔,终于不情不愿地把裘衣披上了。他没带多少从人,不过一辆小车,孔桂、典满等几名随从,目的地不是风光渐佳的郊外,而是洛阳城。
大汉旧都依旧屹立在中原大地,不过如今却几乎是座残破废城。昔年董卓火焚洛阳,把这如花似锦的一片繁华地变成废墟,二百里内居室荡然,大汉气数由此而衰。曹操迁都于许,虽口口声声喊着有朝一日恢复旧都,却不过是敷衍,稍微修补一下残破的城墙,勉强能用于守备,至于荒废的皇宫官寺还是旧模样。八年前曹植随他西征关中由此经过曾写下哀诗,称洛阳“侧足无行径,荒畴不复田。中野何萧条,千里无人烟”(曹植《送应氏》)。
马车徐徐北行,曹操命人挑起车帘四外张望。太学旧舍化作荆棘瓦砾,蔡邕镌刻的六经石碑尽没荒草之间,光武帝沟通天人悬挂图谶的明堂、辟雍、灵台等建筑早已坍塌败坏,而今只剩下风化的基座。曹操暗暗伤怀——他对洛阳的情感是复杂的,这里是汉室旧都,象征着大汉的强盛,从这个角度思考曹操不愿重建,现在万事他说了算,大汉的印迹消失得越彻底越好;可洛阳城又承载着他三十六岁以前的人生,年少的记忆、昔日的沉浮,这里埋葬着他曾经的忠贞不渝,曾经为旧王朝付出的青春。
今关中稳固,洛阳城没多少兵,屯卫将佐又到营中奉职了,不过只留下百余士卒看守,还净是老弱之辈。这些不入流的杂兵得知魏王驾到吓得不知所措,尽数跪在城门前,连接驾该说什么都不懂。曹操却无心挑剔,扶着孔桂的臂弯缓缓下车,迫不及待地蹒跚而入,似是要寻找往昔的记忆。
可里面又能找到什么?昔日车水马
龙的平阳大街已成扬尘土道,鳞次栉比的官寺官邸毁于烈火,城中最多的建筑不过是兵丁搭的窝棚破屋,即便有未完全损毁的老房亦成残垣断壁,胡觅些木石碎料支撑着,像是旧衣服打了补丁。南宫、长乐宫已夷为平地,御园遍是荆棘荒草,濯龙池已干涸;远处北宫还在,不过也是一片灰蒙蒙;张杨修的杨安殿只是座不伦不类的建筑,说是宫苑太过狭小,说是官寺又太高大,既突兀又难看。几棵老树矗立废墟间,这些见证汉室百年兴衰的古木侥幸未死,被大火折磨得枝桠枯毁,后长的枝叶盘结扭曲,仿佛一群狰狞的怪物。
曹操默默无言蹒跚前行,不放过眼前形形色色的景物,竭力想从中找寻昔日的影子,结果却是徒劳。他气馁了,洛阳城如同外面那个世道一样,都不可能再回到从前。曹操对今天的一切并不后悔,但回忆起往事还是忍不住扼腕叹息,有时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三十载岁月,弹指一挥间,怎么稀里糊涂地就走到今天了呢?
绕过一条生满杂草的街巷,曹操倏然止步,望着斜对面一座破败的院落,凝然出神。
“大王。”孔桂凑了上来,“您认识这地方?”
曹操呆呆愣在那里,似全然没听见他问话。孔桂迷惑不解,又问相随来的士兵。兵卒道:“这原是什么所在我等也不知,只是见它原来的院墙高大,重新修了修,现在是堆放杂物的库房。”
“库房?库房?哈哈哈……”曹操不禁苦笑。
这座院落四面高墙倒了两面,改以破土坯填堵;原先的高大门楼还在,却被烟熏得乌黑,瞧不清本来面目,匾额青瓦都不见了;黑漆大门只剩左边半扇,斑驳破烂布满泥垢,右边半扇是后补的柴门;绑着旧铁链,挂着一只大锁。虽然这院落已不成样子,曹操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便是太尉府!
昔年老臣乔玄任太尉,倾心提拔晚生后进,曹操发迹便始于此;后来他父曹嵩又以一亿钱买得此职,一时间风光无限,他对这地方太熟悉了。洛阳的三公府地都在皇宫周围,如今南宫已不复存在,勉强修缮起来的新城墙又比原先北移了一里左右,故而太尉府如今已成了城墙左近的杂务库。
“寡人想进去看看,把门打开。”
“诺。”当兵的甚感诧异,却不敢违背。
孔桂欲搀扶曹操进去,却被他一把推开:“你们都在外面候着,谁也不许扰我清静。”一瘸一拐地迈过门槛。
广阔的大院如今却变作野草纵横的荒地;东西两厢房舍数十间,皆掾属办公所在,一把大火全烧光了,如今只剩几间后来搭的茅屋,里面堆着生锈的刀枪;太尉府正堂还在,房顶却整个塌了,两根大柱兀自横在地上,挂满了蛛网;一边角落里存着辆轴木折断的破马车,“哼哼……”曹操凄然苦笑——昔日太尉府何等荣耀?莫说问鼎三公主持国政的前辈宰辅,汉家用人重征辟之法,即便掾属之流又有多少后来成了名臣?如今这却成了存放破烂的仓库!
他在院中踱来踱去,摸摸朽坏的窗棂、抚抚枯死的古树,最后发出一声叹息,瘫坐在堂前石阶上,望着满目荒草,心下一片茫然——昔年富贵地,今朝破烂屋,世事无常何人能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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