卑鄙的圣人:曹操

第556章


天子也是由衷荣宠,并无怨愤之处……”卢洪将朝廷君臣之态细细道来,甚有得意之色。
曹操听罢却只是冷笑:“是他们真没有不忿之意,还是你们吃饱了贿赂替他们遮掩啊?”一句话吓得卢、赵二人跪倒在地,连称不敢。曹操倒也不深究,沉吟道,“世人皆有两张面皮,阳奉阴违谁不会?许都君臣虽口上不说,心中只怕早已把我比作王莽、董卓,骂上千万遍了!钳人之口易,服人之心难啊……我女儿入宫可得天子宠幸?”
不待卢洪答复,赵达抢着道:“汉天子岂能薄待我大魏公主?大贵人所居宫廷皆由长乐五官史护卫,待遇堪比皇后;二贵人更是时常伴驾,陪天子读书对弈,听说前几日投壶还赢了皇上呢!”
“哦?”这倒令曹操喜出望外,他以二女奉君不过是辖制后宫,岂敢奢望真受宠?刘协投鼠忌器不加迁怒便已万幸,若真能君妃和睦稍解仇怨未尝不是好事。尤其令曹操诧异的是,他原以为宪儿性格温顺或许侥幸能得刘协之宠,没想到受宠的却是性格强悍的节儿,世间男女之事果真难料,“吾女有幸侍奉天子读书,这倒难得。他们都读些什么书?”
卢洪道:“近来天子常召黄门侍郎董遇入宫侍讲,所讲皆是道家老子之学……”话未说完赵达不甘示弱补充道:“昔日侍中荀悦侍讲,说的大半是他编的《汉纪》,前朝恩怨是是非非,说得皇上五迷三道,才会跟王子服、董承那帮乱臣贼子办糊涂事。这董遇是个老老实实的书生,又是关西人士无甚亲友,讲《老子》可比讲史书稳妥多了,大道无形清静无为,多好啊!”
“无为?无为亦是无所不为,以后外臣侍讲就免了吧。天子年过而立,大可自己习学,不必听别人教谕。那个董遇若真是学问不错,干脆调到幕府为我效力。”曹操仍不敢掉以轻心,刘协绝非前代外戚扶立的那些泛泛小儿可比,玉带诏之事何其凶险,荀彧这等股肱亲信竟也被他感化,这样的天子若生在清平之世岂是寻常之辈?可笑老贼董卓,当初竟以为这小子好控制,还因此废掉了庸庸碌碌的少帝刘辩;现在想来,即便董卓不死于王允、吕布之手,以他那点儿微末心计玩得过刘协吗?越是天长日久体会越清楚,曹操并非从无能之君手中接江山,而是从一个虽有才能却生不逢时的人手里抢天下,焉能不慎?他永远都忘不了玉带诏,忘不了董承等人,忘不了那句“诛此狂悖之臣耳”,多少个噩梦里那纸诏书在眼前晃来晃去,那“耳”字一竖拉来很长,凝聚了刘协毕生之恨,仿佛还在往下滴血……
赵达全没注意到曹操的神情,只顾大唱赞歌:“主公所言极是,有我大魏公爵、大汉丞相在,天子只需垂拱,何必召外臣侍讲研修?这规矩废得好!”
曹操缓过神来又问:“我女既受天子宠幸,那皇后又态度如何?”
卢洪道:“伏皇后也对二位贵人也是青睐有加,听说不敢为尊,私下还与贵人以姊妹相称。”
“哦?”曹操白了卢洪一眼,“难道她就没什么不满?”
赵达回奏:“皇后不过一女子,其父又已亡故,自保不暇焉敢造次?”
曹操见他们还不明白自己的意思,心中颇不耐烦,加重口气道:“真的没有丝毫失德之处?”
卢洪瞧他变了脸色,脑子里这才绕过弯来,赶紧话风一变:“哦哦哦……当然有失德之处啦。昔日她与其父伏完频繁通信干涉外政,董、王伪造密诏谋叛之事也未必没有参与,全赖主公宽仁不加追究忝居后位。近年又因二皇子不得封王颇多怨词,贵人受宠她虽不加颜色,但腹谤总还是免不了的。”所谓“腹谤”乃心中怀怨诅咒,无据可查全凭臆断,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卢洪总算体会了曹操的心思——魏公之女入侍天子岂能屈居贵人之位?从一开始就注定要当皇后的,何况曹节已有受宠迹象,皇后就该换换了,哪管伏后有没有失德?
赵达也领会到他的意思了,干脆开门见山:“伏氏乃贼臣董卓为天子所聘,本就疏少懿德,不堪为后,又干涉朝政,屡有妒怨之失。以臣下愚见不如早日废黜,以贵人早正中宫!”
这两条狗还不算太笨……曹操心中暗笑,嘴上却道:“话虽如此,毕竟她也当了二十多年的皇后,况且伏完尚孝桓帝之女安阳长公主,到底还算皇亲,不宜擅加处置……我看这样吧,暂且不予废黜,先将她兄弟族人在朝为官者罢免,一律就国,以此稍作惩戒。”伏完共有六个儿子,长子伏德已在伏完死后继承不其侯(不其,古县名,属东莱郡,在今山东省青岛市)的爵位,其他子侄在朝为官者也不少,虽都是有职无权的散官,声望却不小。曹操久蓄换后之意,岂能善罢甘休?此举不过是剪除伏氏羽翼,为日后废立之事清障,皇后的位置早晚要归曹家。
两人明知他用意,却不敢点破,反而诚惶诚恐大加赞颂:“主公仁德宽宏,这是他伏氏的侥幸。”
曹操扫视两条走狗,沉默片刻忽然问:“你二人素来谨慎,以往都是一人来向我汇报、一人留在许都以防疏漏,这次为何同来?”
卢、赵二人对望一眼,卢洪强笑道,“我等久在京师,与主公道路远隔,心中时常挂念。此番同到邺城既为禀报诸事,也是向主公问安,以表拳拳之心。”
曹操岂会看不出他俩思忖什么?算来卢洪、赵达效力幕府也有十多年了,资历不可谓不深,如今曹魏开国大封官员,他俩这时跑来,一口一个“大魏”,分明是来讨官的。曹操虽颇多僭越,却不糊涂,魏国朝廷闲职有的是,议郎、郎中之类一抓一大把,难道还安排不下这俩人?可他早拿定主意,有空缺要授予贤才高士,用以邀买人心,绝不能让臭名昭著之人玷污自己朝堂。董昭尚不能入选,何况两条狗?想至此曹操假装糊涂,乔模乔样叹了口气:“唉!也难得你二人这片心意。”
赵达信以为真,忙收起素常那张笑脸,扮作愁苦道:“我二人受主公之恩,委以心腹之任。虽然十余年来恪尽职守,不敢有负嘱托,但身在许都也常惦念主公,若能回您身边任职,日日相伴该多好啊!”
曹操连连点头:“谁说不是啊……既然如此,你们回来吧。”卢、赵二人狂喜,刚要磕头谢恩却听他紧接着又道,“近来未有战事,只恐文恬武嬉臣下懈怠。你二人回来后仍领校事,不过改为监督邺城官员。这样既可督促臣僚尽职尽责,又成全了你们的忠心,可谓两全其美。”
二人暗暗叫苦——什么两全其美,既然不授魏廷之官,邺城又与许都有何分别?在许都尚能勒索官员捞些实惠,在曹操眼皮底下这等勾当也做不得了,这官还不如不调呢!但刚才那些思念主公的肉麻话又怎能往回收?卢洪眼珠一转,又道:“这办法甚好,不过我等离开许都,又有何人能接我们的差事?”他只盼曹操还能回心转意,收回“一时糊涂”的决定。
哪知曹操已有安排:“这就无需你们挂心了,近来刘肇在我身边办事甚是妥当,我打算派他到许都,也好历练历练。你们年岁也都不轻了,终不能在这位置上干一辈子,再过两年升了官,留下的差事总得有人接啊。”
二人闻听此言又顿生希望,思忖曹操终不会弃他们于门墙之外,愈加恭顺道:“我等一定尽犬马之劳。”他二人虽精于爪牙之术,却不甚通人情。在许都监视百官,名声再臭毕竟是为曹操效力,可在邺城办差监察的却都是曹魏官员,把同僚都得罪尽了,还升什么官、发什么财?
打完巴掌自然要喂几个甜枣,曹操敷衍道:“你们也不必这般着急,功劳苦劳孤心里自然有数。乘黄厩新进了不少幽州良马,一会儿你们去牵几匹,随便挑,孤赏你们的……”
话未说完忽听殿外有侍卫禀奏:“启禀主公,虎贲中郎将桓大人求见。”他所言桓大人乃桓阶,自荆州归曹以来颇受重用,历任丞相主簿、赵郡太守,如今被任命为魏国虎贲中郎将,掌管魏宫朝会等事。
曹操不禁蹙眉,朝外嚷道:“我已传令,非有特准外臣一概不见。”
侍臣又道:“桓大人说宫门外出了点儿事,需立刻向您禀奏。”
曹操略有迟疑:“那就……就叫他过来吧。”虎贲中郎将毕竟也算外臣,没有批准不得过听政殿半步。
这半日他们说的都是见不得人的话,温室殿门一直关着,这会儿才敞开。赵达、卢洪来不及辞去,就见桓阶匆匆忙忙赶来,未至殿门便先施礼:“臣参见主公……”不等曹操叫他免礼就直接秉道,“宫外起了争执,许都使者中尉卿邢贞有意入宫拜谒,不想车驾在宫门外与卫尉程昱相遇。程昱的车队不肯给许都官员让路,双方争道,程大人的兵打了邢大人的车夫,还夺了朝廷使者的仪仗。”
“什么?!”曹操“腾”地站了起来,“程仲德真是老糊涂了,竟办出这等无法无天之事。昏聩!”这场争执看似不大,影响却恶劣至极。邢贞是汉室朝廷的列卿,程昱是魏国的列卿,如今魏国的列卿在光天化日之下敢与朝廷命官争道,不但动手打人,连朝廷仪仗都抢了,这岂是等闲之事?曹操把“三让而后受之”的戏做得那么足,竭力粉饰汉魏一体君臣和谐,却被程昱的举动完全戳破。魏国之臣已经骑在朝廷之臣的头上作威作福了,篡逆之心岂不昭然若揭?谁都知道朝廷仅是摆设,却只能这么想,表面上还得尊敬这幅空架子,公然藐视就有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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