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夜

第41章


 
  是的,到了第二天晚上,就剩两天了,她终于还是给阿三拨了电话,等是等不到的,她明白他还在生气,或者说,这是他刻意不理她的表示。 
  既然有这家面店做退路,她就不用担心和阿三吵架后一个人在房间团团转郁闷得要疯。明天是纽约的最后一天,明天晚上和海参见面,因此她已经放弃和阿三在纽约相见的愿望,或者说,等着与阿三相见而灼热起来的欲望已经冷却,她给他电话是要把憋在心里的不快向他发泄。 
  为了那次不明不白的he,他居然一个多月不理她,有这么吃醋的吗?这不是偏执是什么?心蝶举起电话就是这么连讥带讽向阿三发难。 
  “蝶来,最近有人给我介绍一个女朋友,我觉得不错,我打算和她交往下去,所以,我不想和你见面了!” 
  “啪”的一声,心蝶挂断电话,眼睛顿时湿了。 
  难道,他们之间的通道已经变成泥淖,每每试图接近便被烂泥溅了一身? 
  她冲进浴室冲澡,找出最刺激眼球的衣服,宝蓝色闪着银光中式立领的衬衣,配黑紫色缎裤,缎裤的一条裤管后绣着彩色丝线凤凰,想象中这套妖里妖气的衣服是穿给阿三看的,含着挑逗和诱惑,后来曾打算送给妹妹,但蝶妹不肯接受这类奇装异服。这次来美国便又放进了轻便旅行箱,出门时只要在这套薄衣外再披一件鸭绒长大衣就能抵御纽约的料峭寒春。 
  去哪里泄愤呢?隔壁日本面店的温馨清淡无法承载她的激愤的情绪,她必须去音乐狂野的地方,这套东方风的妖艳时装将是她猎艳的武器,她愤懑地想象着,简直是怀着怨恨洗澡更衣化妆。 
  而这些过程海参无法通过电话感知,当他的平静如一、有几分压抑的声音进来时,她甚至有些吃惊,好像他们三人是住在一幢楼里,这边吵架平息,那边就问平安,她一边讲电话,一边又把身上的衣服换了睡衣,然后把自己抛到床上,心情就平静下来了。海参的电话在这一刻成了镇静剂。 
  这个晚上,她举着电话和海参一讲讲了两小时,在那种渴望“倾诉衷肠”的状态下,她突然就向他谈起多年前那一个险些成为现实的婚姻。 
  她被阿三提起的往事,以及他们之间的意气用事弄得心乱如麻,似乎需要通过与一个理性的人谈论另一些往事辨析真理?或者,她只是想就事论事诉说那些家具那个已经面目模糊的未婚夫,那段一时偏离命运轨迹的情节? 
  整个夏天,她和那个未婚夫一起守着木匠打家具,家具的式样是他们俩参考了当年可以弄到手的不多几份杂志或画报,在资讯极其有限的状况下,怀着过多的热情和一时无处宣泄的创造力设计出来的。光是画这套图纸,就花费了一两个月的时间,为了让木匠能够按照图纸施丁,前未婚夫每日早出晚归去施工现场“监工”,那时候他在读研究生,暑假里准备论文,那些参考书就是在施工现场读完。每天赶来赶去,天又热,常常只喝冷饮忘记吃饭,家具打完时胃就不舒服了,然后闹出分手的事,他胃出血送医院急诊,她去探望他,他闭上眼睛不要见她。母亲林雯瑛几乎有一整年不愿和蝶来说话,她在上海待不下去才萌发考研究生离开上海的念头,她考到北京电影学院,读研期间东走西逛去了青海,邂逅李成,才有了后面的婚姻。 
  现在心蝶在纽约讲起这些往事,觉得就像在讲一段她写的电影情节,不太有真实感,但因为是自己创作的,便有些情感寄托在里面。当年大暑天的闷热劲是唯一有些质感的记忆,木匠们把活儿拿到弄堂口做,这条弄堂挤满了石库门房子,破败的没有抽水马桶沐浴设备的老房子,弄堂口还有个半敞开的男用小便池,许多没有卫生间的石库门房子弄堂口都有这样的小便池,男人站在那里小便半堵墙挡住他们的下半身,有些小便池连半堵墙都没有,男人小便站成排,尿骚臭熏满弄堂,在弄堂穿行的女人心怀憎恶和似被骚扰的不安。蝶来生平最厌恶进到有这种小便池的弄堂,没想到未来的婚房却是安放在这样的弄堂里,有时回想起来,她甚至认为第一个婚没有结成,弄堂口的小便池是至关重要的原因之一。 
  然而在炎热的夏天为了得到一些穿堂风.木匠们不得不搬到弄堂口做活,而她的前未婚夫便坐在离小便池不远的过街楼下读他的论文参考书,一边操心着木匠手艺。而在某个黄昏他去了五金店,假如那个黄昏他没有走开仍然坐在弄堂口的过街楼下看书,她后来的命运是多么不一样。她这么想象着,眼睑竟有些潮湿,当初义无返顾离去,竟没有一丁点慈悲心的蝶来,十多年后回顾,为自己为命运对那个男子的无情而有了类似于忏悔的悲悯。 
  “发生了什么突发事件?我是说你遇见了什么人?比如说遇见了你后来的丈夫了?” 
  她对海参的洞察力感到吃惊,甚至,有些害怕! 
  “遇李成是后一年,你可能不会想到.遇见阿三了,那年他拿到签证要出发。” 
  “哦……” 
  “他找到我的新房,我不正在装修房子吗?”他没有做声,“他是来向我告别的。”她好像在自问自答。 
  “这是人之常情,阿三应该来告别的,你那位不乐意了?” 
  “他正好出门去配锁……” 
  “哦……” 
  又是长长的一声沉吟般的叹息。 
  “后来的事情就……就……有些不可控制……” 
  “我明白了……”当她变得期期艾艾的时候,他阻断地说道,“你们又好了,后来怎么又断了呢?” 
  声调竟是阴郁的,听起来有些不以为然。 
  “当然,那只是一时冲动,我是说,我们上床了,但是这并不证明什么,当时我们以为可以重新回到各自的生活,至少我是这么认为……”似乎他的声调刺激了她,她故意满不在乎地将事情说得更明白。 
  “这……我没有想到……”他很吃惊。 
  “是的,我以为我们只是一时冲动,我想他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时,我们的告别很理性,他说希望我婚后快乐,我希望他出国后的前程远大,我们甚至没有打算继续联系!” 
  “噢,这,我真的很难想象……” 
  “想象什么?”她有些挑衅地发问。 
  “不管怎么样,那是八十年代前期,那时候的男女关系是上了床就要结婚,你们却是上了床就分手……” 
  她不响,很多事只有当事人才能感受和明白,难道还要进一步告诉海参,那次上床不是第一次,但比起第一次,比起在苏州乡下的初夜却要圆满得多。 
  天哪,上床这件事在当年竟像跨越障栏的赛跑,她和阿三是传送同一根接力棒的选手.之后呢,之后是越栏成功后的空虚,因为,后面的目标丧失了! 
  “既然已经分手,为什么你那里又不结婚了?” 
  “我和他是在大学毕业时相亲认识,可以说没有经过恋爱。”事实是,四年校园拿了一张学士证书情感却是一场空白,令心蝶心灰意懒而想找个归宿,“和阿三见面后,突然觉得将要结婚的那个人对于我差不多是个陌生人,我觉得很亏,怎么没有恋爱就随便结婚呢?至少应该再谈十次恋爱,我当时告诉自己。” 
  两人一起笑了,但他很快收起笑声,“那么李成是第十个恋人?” 
  “没有啦,哪有那么夸张!请不要把我的玩笑话当真。” 
  “也许,是想通过再一次的恋爱,把阿三忘记……”她笑着,却泪流满面。 
  似乎感染到她的伤心,海参无言。 
  她打破沉默告诉海参,昨天和阿三通电话,他告诉她他有了新女朋友,所以他不打算来纽约了! 
  “我不知道他已经有女朋友的事!” 
  海参显得很意外。心蝶没接腔。 
  “我本来以为这样一来就可以把时间和空间让给你们两个人!” 
  “你在说什么?” 
  于是,海参告诉心蝶他去纽约公差在今天下班前被老板取消了,海参的口吻不无惋惜,“自从知道阿三已经回来美国,我就一直在摇摆,到底我该不该去纽约,我很怕成为你们的‘电灯泡’。今天老板取消我的公差时,我还松了一口气,想,这是天意,虽然其实我很希望和你们聚一聚,尽管有被你们俩嫌弃的危险……” 
  “来不来并不重要,讲电话也很开心,问题是阿三这个人,现在很喜怒无常,他要是这么气我,为什么到东京的机场找我呢?”她曾没完没了地自问,这一刻问出来,心里又堵得慌。 
   
  第四部 
   
  春假结束,离开纽约,心蝶和海参仍然夜夜通电话。 
  渐渐的,心蝶的过往,在这些深夜电话里发生了。巨大的变化。心蝶通过海参的电话又一次走回往日,然而那已经不是她记忆中的过往,那是一个崭新的过往,它正次第包围住她,令她眩晕,缓缓地带着些微醉人的倦意。 
  从纽约回到中西部的大学城,心蝶变得消沉,与阿三关系的挫折,或者说,来自阿三的变故,使心蝶有一种一脚踏空的受挫感,因为这个男人给她初夜,也是最给她安全感的恋人。 
  她在纽约最后一晚接到阿三电话。 
  “我刚刚知道,八四年你没有结成婚的真实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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