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白之前要吃药

赤司征十郎温文尔雅地说着官方辞令，“一定十分精彩。”作为同在东京的名校，虽然两所学校的体育强项一为篮球一为网球，但各种校际交流自然不少。
  “啊恩。那当然。希望帝光的各位看得愉快。”迹部景吾压低声音回答。
  清澈空灵的歌声缓缓流泻，轻轻地飘进了听者的心上，渐渐地，优美的合声开始加入，悠扬忧伤的歌曲在礼堂里静静回响。好像能牵着听者的心，一直回到那最初的时候，最纯真的年代。
  那时我们都还小，那时世界还很美好。
  没有任何人忍心打扰。
  优美的合声时隐时现，天籁般的空灵歌声缓缓流淌。细碎的忧伤宛如轻盈的雪，无声地融化在了每个音符的间隙里。
  黑子哲也皱起了眉。
  歌声越美，听上去，却越像是低低的哭泣。
  台上的那个少女笑容很淡，淡得令人心惊。那双纯澈的水蓝色眸子里，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多了几分浅淡的忧郁，甚至……绝望。
  那是多少年里的爱而不得，宛如飘雪一般渐渐积淀成的寂寞与悲哀，在每个笑容里静静隐藏，在每次沉默里悄悄埋葬。
  她曾经每天在网球场外，默默注视着他的背影，注视他的梦想与坚持。
  她曾经在学生会办公室里，悄悄凝视他的侧脸，直到窗外灯光代替日光亮起。
  她曾经在他的舞台下，静静仰望他的身影，为他而骄傲，却又为自己悲哀。
  她曾经对着手机删删减减，好不容易拼凑出一条能够发给他的简讯，却又犹豫着不敢按下发送键。
  她曾经在机场的落地窗前，穿着自己最漂亮的裙子，一点一点蹲在地上，只觉满心苍凉。
  她曾经在三万英尺的高空之上，怔怔地看着刊登有他消息的杂志，突然就痛哭出声。
  她曾经在飘雪的圣诞夜里，张口吞下所有悲哀与痛苦，满心亟待倾诉的话语，到了嘴边也只是一句：“圣诞快乐。”
  她曾经在灯光昏暗的歌剧院里，举着望远镜看见对面包厢他与女友在一起的画面，静静地泪流满面。
  她曾经在熊熊烈火中，不顾周身的伤痛艰难地伸出手，只为了看一眼那部手机上显示的名字是不是他。
  她曾经那样不顾一切地、全力以赴地、不求回报地，用尽一生去爱他。
  然而当她终于回到这一切的起点，当她拥有机会去改变这一切，她才突然发现，原来她还是无能为力。
  只是想让我全心全意喜欢的人，也喜欢我而已……但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我却花费了两辈子，都没办法做到。
  曲终。
  樱发的少女在灯光暗下的那瞬间就落了泪，跌跌撞撞地往后台跑去。
  见状，黑子哲也甚至没来得及和队友打招呼，从座位上站起来就跑向后台。
  他从来没有见过妹妹那么失常的样子，也从来不知道，她也会有那么绝望的眼神。像是死前看这世界的最后一眼，眷恋却又绝望。
  身边有谁与他擦肩而过，飞快地越过他向前跑去，最后残留在视线里的，只是在空中扬起的冰帝校服外套。
  迹部景吾一路奔跑到了后台，风吹起他的发丝，掠起他的衣服，路上的学生们诧异的神色闪过他的眼前，他却无暇顾及。
  大脑中一个个场景宛如走马灯般飞快闪现又飞快消失，最后残留着的，只有那一个画面。
  只有她那仿佛无忧无虑的，干净又纯澈的笑。
  曾经的曾经，冰帝的比赛输了的那天，她出现在网球场上，水蓝色的眸子明亮纯澈，微笑着仰头对他说：“今天我没有去观战真是遗憾呢。下次冰帝赢了的时候，会长大人能允许我在现场观看吗？”
  光线暗淡的学生会办公室里，她皱着眉趴在桌上沉沉睡去，手中却还紧紧握着笔。
  色调苍白的医院里，她抱膝蹲在墙角半晌不语，听见他的声音后，突然就扑进了他怀里无声地流泪。
  毕业前夕，网球部的众人说说笑笑直到最后，强忍着泪水若无其事地各自离开，就此分道扬镳。他站在自己挥洒了六年汗水的网球场上，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空灵声音说着一路好走，她的笑容温柔静好，一如初见。
  继任迹部财阀的新闻发布会前一天晚上，手机上突然出现的简讯，俏皮可爱的绘文字毫无紧张感可言，他却看得出来，那每一字每一句，都经过细细的雕琢与思考。
  偶尔发过来的邮件里，图片中的风景无一不明净开阔，寥寥几句文字永远都那样无忧无虑。
  多年后的聚会上，她和其他人一起打趣他时的笑容干净温柔，凝视空出座位的眼神却满是悲伤。
  偶尔在她生日那天遇见她，她的笑容与眼神，干净明亮一如天上的星辰。
  那个飘着雪的圣诞节时，她通过电话传过来的声音有些失真，却像往日一样盈满了笑意，干净又纯澈。
  最后的那通电话里，她的声音少有地有点压抑，像是拼命忍耐着什么，却还是无意中泄露了几分紧张，与他约定了见面的时间。
  “那，我在学校等你……等到你来为止。”
  但她没有来。
  她再也来不了了。
  “……她死了。”
  好友沙哑着声音，在电话里告诉他。
  “爱理死了。”
  手机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从手里掉到了地上，亮起的屏幕震动了一下，就永远地暗了下去。
  黑子爱理一生都温柔有礼，虽然笨拙得可怕，但才华横溢又十分努力，不张扬也不自卑，因此人缘竟然很不错。葬礼的请柬并没有发给很多人，但是来的人却很多。
  报纸上刊登出了“天才陨落”之类耸人听闻的标题，附带了一张墓碑上的照片。那是她为数不多的一张生活照，站在纷飞的樱花下无意间回眸，水蓝色的眸子明亮纯澈，笑容干净得仿佛无忧无虑。
  迹部景吾没有出席她的葬礼。
  仿佛没有葬礼，她就还在似的。
  世界不会因为少了任何一个人而改变。他的工作依旧繁忙，他也依旧在商场上君临天下，只是少了那每月固定发来的邮件和简讯，不知不觉间，似乎连笑容也渐渐少了起来。
  又一次的同学聚会，这次来的人竟然很多。熟悉的名字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相貌，却都早已不是当初的模样。那些年一起在网球场上拼搏的少年们，都早已娶妻生子，谈笑风生间不免露出了岁月的痕迹。忍足还是老样子，和所有人都可以轻松地开玩笑，说话的间隙里却握着酒杯，怔怔地看着空出来的那个位子出神。
  聚会过后，大家再次各自回到各自的生活，只是偶尔，偶尔会想起，那时无忧无虑、一起拼搏的年月。
  那一晚，他却驱车到了她的墓前，在冰冷的冬夜里站了很久。
  所有人都在改变。只有她，无论生或死，都总是那样无忧无虑地笑。
  他突然想知道，她无忧无虑的笑容背后，是不是也藏着什么至死都无法说出口的心情？她飞回国后立刻约他出来见面，是不是有什么重要的事情想要告诉他？
  她是不是也会像现在的他一样，看着当年的照片，久久无语，静静凝视？
  他再也无法得知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年华一点点流逝。
  家里的画室里，右下角有着熟悉署名的画越来越多。偶尔会突然从梦中惊醒，俯瞰着窗外东京的夜景若有所失。休息日回过神来，常会发现自己竟然正在翻看着手机里的邮箱和简讯。
  那支手机里，只有一个人的号码。
  他明明知道，它永远不会再响起了。
  却还是忍不住带在身上，像是维持着和那个人最后的一点联系。
  那个人正安静地躺在冰冷的地下，再也没办法睁开眼，再也没办法对他笑，再也没办法画她喜欢的天空，跌跌撞撞却一步步都走得认真坚定。
  一切，都再也无法挽回。
  飞机失事前的那天晚上，忍足打电话过来，请他回国后一起吃顿饭，说是有话想对他说。
  “是关于爱理的。”他说。
  迹部景吾沉默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自己竟在对着曾经学生会三人的合照出神，过了好久才低声答应。
  照片上，那个少女不小心撞到了蓝发少年的下巴，她连忙道歉，忍足一脸无奈，他在一旁看着，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三个人都正值最好的年华，眼里俱是温暖的笑意。那时的天总是很蓝，那时的世界还很无忧无虑，那时一切都还可以改变。
  然而时间过得这么快，一回头，她就已经不在了。
  他曾经以为自己真的无所不能，直到网球部的人终于散落在天涯渺无音讯，直到那个人安眠在冰冷的地下与世长辞，他才明白，原来即使是他，也有无法做到的事情。
  无法阻止时间的流逝，无法挽回逝去的生命。
  夜色很静。
  他看了看桌面上的日历，接通了内线电话，通知管家把回国时间提前，哪怕弃正在检修的私人飞机不用，转而订民航机票。
  1月31日。她的生日。
  最后的最后，飞机失事的那一刻，火焰染红了半边的天空，像是神话中的世界末日，熔浆淹没了繁华的庞贝，场面壮观得让从容安坐在座位上的他莫名想笑。
  她死的时候，看见的也是这样的景象吗？
  听说死前，她的手里还握着手机。生命走到最后的那一刻，她到底想要打给谁？
  他以为自己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
  直到那一天，他睁开眼睛，看到了熟悉的天花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