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王勾践

60 将计就计


子时,勾践起身往马厩中加了一些夜草,回屋时,却见雅鱼迎了上来,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夜已深,且王后身体大病初愈,还是早点回去歇着吧。”
    勾践仰头,将杯中水饮尽,显然已是渴极。
    雅鱼莞尔一笑,摇了摇头,取下勾践身上披的风衣,挂至石壁上,道:
    “臣妾是越国的王后,照顾王上本就是臣妾的本分。是臣妾没用,没能护住腹中胎儿,王上喂马已是辛苦,还得没日没夜地照料臣妾,臣妾心中甚是难安。”
    “王后言重了,是寡人无用,保护不了自己的妻儿,此事怎能怨你。我发誓,终有一日定灭了吴国,替我们的孩儿报仇。”
    勾践一把将雅鱼揽入怀中,漆黑如墨的眼睛写满了坚定。
    突然听得门外的侍卫喊道:
    “越王殿下,吴王有请。”
    勾践脸色微变,却轻轻拍了拍雅鱼的肩膀,示意她不用担心。
    勾践披了黑色的风衣,随着那两名侍卫迈出了石室。
    虽已至初夏,不过山上的夜风还带着些许凉意,吹得人脊背发凉。
    深夜召见,用脚趾头想,也知道夫差想要做什么了。
    果然自己就是一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泄欲工具罢了。
    勾践抬头,望着头顶那片黑沉如墨的夜空,唇角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意。
    当石室的门再次打开时,已是寅时三刻,那两名侍卫将勾践推进石室,又“砰”地一声将石门关上。
    “王上,你怎么样。”
    雅鱼忙迎上前去扶住摇摇欲坠的勾践。
    “寡人没事,夜已深沉,王后怎么还不回清风殿。”
    勾践在雅鱼的搀扶下沿着坐至石凳上,脸色却已是惨白一片。
    “王上深夜被吴王叫去,臣妾实在放心不下。”
    雅鱼看到勾践敞开的衣襟中那血红色的细密吻痕,心中已是了然,便什么话都没说,只端了一杯水给勾践。
    “后天是嫘祖祭典,吴王会去姑苏城外的嫘祖庙祭蚕神,要我们随行。”
    勾践喝了一口水道。
    “只怕他是想让全吴国的人都看到越王当他奴隶的样子。”
    雅鱼俏脸微嗔道。
    “大丈夫自当能屈能伸。昔者,周文王啖亲子肉,最终灭了商纣,今日,寡人当一当奴隶又有何妨。”
    勾践望了一眼雅鱼道,
    “只是难为王后一直以来跟着我一起吃苦受累,要不,寡人去求吴王,让他放你回国吧。”
    “王上,千万不要……”
    雅鱼突然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些过激,便缓下声音道:
    “俗话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臣妾是王上的妻子,自然要跟随王上左右,而且臣妾更不希望王上为了臣妾答应吴王的条件,做出自己不愿意做的事情来。”
    “既然如此,那便作罢,只是王后对寡人情深意重,是寡人没有好好珍惜,如若寡人能顺利回国,定许王后一世荣华。”
    勾践一时情动,一把拉过雅鱼的纤纤素手,却感觉到对方受到惊吓一般,将手往回缩了缩。
    “王上,时候已经不早了,让臣妾服侍您上床歇下。臣妾也得回清风殿去了。”
    “天已快亮了,不如王后就在这边歇下吧。”
    “臣妾留宿石室,只怕王上又要像上次那样对王上做出那等禽兽之事,臣妾还是回去吧。”
    ……
    天方破晓,清风殿,一绿衣女子手捧一只信鸽,款款步入花园中,之间她往信鸽脚上系了一卷字条,旋即将信鸽放飞。
    鸽子展开翅膀,腾空而起,飞过吴国的殿宇楼台,朱墙绿瓦,直朝远处飞去。
    而这一切,都被隐于远处草丛之中那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瞧了个一清二楚。
    ……
    第二日便是三月初六,正是嫘祖冥诞。吴地姑苏,以织丝闻名于天下,二十多年前,吴楚两国甚至因争夺边界桑田,曾发生大规模的“争桑之战”,此后,吴楚两国积怨愈深。
    每年,在嫘祖冥诞,吴王都会去姑苏城外的嫘祖庙主持祭典,而今年,是吴王夫差第一次主持嫘祖祭典,声势更是浩大。
    姑苏的百姓更是起了个大早,在官道两旁站成两排,对着官道尽头翘首以盼,只等着吴王的车驾到来。
    吴宫大门,宫人们盛装打扮,整齐地排成两列,中间却是吴王和朝中大臣的车驾,再后面便是手持刀戟、严阵以待的吴宫侍卫。
    “吴王驾到。”
    内侍高亢尖细的声音响彻吴宫的层层殿宇、亭台楼阁。只见吴王一身绣着五爪金龙的玄色长袍,头戴冠冕,下面垂着7条窜着彩玉的旒帘,俊美无俦的脸在隔着缝的旒帘中若隐若现。文武百官皆盛装打扮,手持玉笏,低眉敛额,恭恭敬敬地紧随吴王身后。
    “请吴王上辇。”
    内侍话音刚落,早有一人弓着腰跪于夫差车驾前。
    望着前方那人淡薄的脊背,夫差不觉蹙眉。
    “内务司没人了吗,今日竟指了这么一个纤细单薄之人给我做马前卒。”
    夫差心下腹诽,不过因为今日祭典隆重至极,且又是自己第一次主持,决不允许出任何差错,心中虽然不悦,却不动声色,在宫人的搀扶之下踩上那人的脊背。
    瘦弱淡薄的脊背哪能承受得了夫差伟岸身躯带来的压迫,夫差只觉脚下的身体不住颤抖着,可是那人似乎依然咬牙支持着。
    车辇缓缓往前移动,夫差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安。那淡薄的脊背一直在夫差脑中回旋。
    “那个人……”
    夫差突然想到了什么,忙先开车帘,朝后望去,却见方才那人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起,风撩起凌乱的秀发,将那张颠倒众生的脸庞遮去了一半,还有一半露在外面,倾国倾城。
    “是他,怎么会是他……”
    想起方才自己肆无忌惮地踩在他单薄的背上,夫差心中便是一阵抽痛。
    “伍子胥……”
    车辇内,夫差猛地双拳紧握,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三个字。
    ……
    “瞧,那是越王……”
    “瞧,越王给我们吴王当马前卒,越人就是下贱。”
    “岂止是马前卒啊,听说那越王还经常给我们吴王侍寝呢。”
    “咦……真不要脸,越人有这样的王,不亡国才怪。”
    ……
    在众人的指指点点中,勾践惨白着脸,紧抿着薄唇,颤颤巍巍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还不快走。”
    身后的宫人见勾践站在原地久久没有动静,便踩了他一脚催促道。
    ……
    嫘祖祭典需要举行三天三夜,分为“迎神”、“上香”、“上供”、“祭拜”、“献舞”、“送神”六个环节。这期间,吴王及众臣都需要在嫘祖庙居住,嫘祖庙的庙祝早就收拾好了厢房,迎接吴国王孙大臣们入住。
    勾践作为吴王的奴隶,便只能跟那些阶位较低的宫人们挤在一处。赶了半天的路,此时身体也乏了,勾践正挑了一床被褥到角落里睡,却听得夫差的随身侍从道:“吴王有请。”
    一切似乎都在意料之中,勾践起身,跟着那侍从穿过七拐八弯的庙宇回廊,到了一处颇为精致的雅舍。
    走进屋中,却见一灯如豆,吴王夫差坐在几案旁,案前却摆着一盘棋。
    “菼之,还记得当日在蓬莱岛,你我下的那盘棋吗?若非你提点,我跟本就找不到‘天问’所在。”
    “只可惜天问已毁……”
    勾践也不跟吴王客气,径直坐到吴王跟前,手执白子,一子落下,却是刚好落入夫差的圈套中……”
    “越王大意了,吃你一子。”
    夫差又落下一子,望着勾践,眼神却有些暧昧:
    “当日虽没能得到天问,却得到了你。”
    勾践想起多年前在那洞中发生的一切,只觉恍如隔世,五年,时光匆匆,一转眼,便已过去了五年。
    “吴王言重了,区区勾践又怎能与天问神剑相比,再说吴王想要得到在下,只是一句话的问题。”
    “菼之,你何苦拿话伤我,今日我真的不知道那个是你,否则我宁愿砍了自己的双腿也绝不踩上你的背。”
    “吴王切莫如此,我本就是你的奴隶,我、我的妻子、孩子,我们的命都是你的,吴王想要,就是一句话的事。”
    “菼之,你的孩子,我真的不是有意的。”
    夫差知道勾践还在为自己令越后流产之事生气,便解释道。
    “吴王无需解释太多。”
    勾践说完,又是一子落下。
    夫差见勾践不为自己所动,一副爱理不理的样子,幽幽叹了口气,倒了一杯酒放至勾践面前道:
    “这是嫘祖庙特制的桑露酒,你尝一尝。”
    “桑露酒?”
    夫差见勾践对着桑露酒颇为感兴趣,便侃侃而谈道:
    “这酒很是神奇,相传百年前的嫘祖祭辰,这后院的一株桑树不知为何竟凝出了一种特别的露水,闻之有酒香,喝起来亦如酒水一般清冽甘醇,只是却不醉人。嫘祖庙的主持命人带了器皿,在那株大桑树下守了三天三夜,终于存了一坛。只有每年嫘祖祭典的时候才取一小壶供我们吴国的王享用,历经百年,想来也应该所剩无几了。”
    酒过三巡,棋局也渐渐明朗。
    勾践的白子已然将夫差的黑子围了个水泄不通。
    “先发制人,未必能笑到最后。”
    勾践望着夫差,意味深长道。
    “输给菼之,我乐意。”
    深邃的眸子望着勾践,夫差唇角微扬,一脸宠溺。
    突然只见勾践蹙紧了眉头,一脸痛苦的表情。
    “这酒……”
    “菼之,你怎么了?”
    “这酒有毒……”
    “菼之……菼之……嗯……”
    见勾践因为中毒痛苦得面目扭曲,夫差忙伸出手去,紧紧握住他的手,不料心口却是一疼,整个人无力地趴至案上。
    “是谁,到底是谁要致你我二人于死地?”
    夫差一边紧紧握住勾践的手,一边无力地说道。
    突然只听得门“砰”地一响,五六个断发文身的壮士冲了进来,紧接着便传来一阵如银铃般悦耳的笑声。
    “王后……”
    “越后……”
    勾践和夫差二人难以置信地望着此时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绿衣女子。
    “王上,知道我在桑露酒中掺了什么毒吗?”
    雅鱼走至勾践身边,一脸俏皮地望着他道,
    “是断肠散……哈哈哈哈……”
    还未待勾践反应过来,雅鱼便是一阵仰天大笑,平日里清秀俊俏的面容也因为这一笑变得扭曲不堪,宛如地狱中走来的修罗恶鬼。
    “断肠散入水即化,无色无味;你们现在是否感到肚肠断为寸寸截截,疼痛难忍。放心,两个时辰过后,你们就不会再痛了……”
    “王后,为什么?”
    勾践问雅鱼道。
    “王后?越王,亏你叫得出这一声王后。一直以来,我们只有夫妻之名,却无夫妻之实。只怕是你一心只想着当吴国的王后吧。”
    听到雅鱼的话,夫差的目光投注在勾践身上,带着些许愕然,又有些许欣喜。
    原来,他跟这个女人一直都没有什么。可是为何他要当着自己的面装出一副很关心这个女人的样子。为何他要一直欺骗自己。
    “可是……那一夜……我们明明……”
    勾践没有理会夫差,望着雅鱼问道。
    “既然你都要死了,那我就让你死个明白。那一夜我们什么都没有发生,其实一个月前我早就怀了我表哥姒汐的孩子,之所以选择嫁给你,也是为了从你手中夺回原本属于我表哥和我腹中孩儿的一切。我们本来打算找机会将你杀死,让我腹中孩儿名正言顺地继承大位,可是没想到你却识破了我们的计划,还将计就计,将我表哥杀死。我跟着你入吴为奴,忍辱偷生,就是为了等待时机,不动声色地杀了你,可是没想到他竟然拼了命的保护你。”
    雅鱼手指夫差,恨恨地望着他。
    “原来茶女诞那天的杀手竟是你派来的。”
    夫差的声音似乎因为毒性的发作而显得有些虚弱。
    “如果那天不是你,勾践早就死了。”
    雅鱼望着夫差道,
    “自入吴以来,你处处维护于我,我本不想对付你,可是没想到那天晚上你竟然拒绝我,还跟我说你喜欢的是勾践。甚至还残忍地将我推倒,害得我腹中胎儿不保。”
    雅鱼说着,神色间便露出一丝痛楚,那双漆黑如墨的大眼睛陡然冷了几分,她几近咬牙切齿地望着勾践和夫差二人,一字一顿道:
    “今日,我便要你们两个替我的夫君姒汐还有我那未出的孩儿偿命……”
    “你这是自食其果、与人无尤。”
    夫差轻蔑地瞥了雅鱼一眼道。
    “呵……夫差,我知道你看不起我,可是今日你二人不也栽倒在我的手上了。哈哈哈……”
    “现在说这些,是不是有些早了。”
    夫差的声音突然恢复了正常,只见他和勾践二人齐齐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一个目光如炬,深邃难测,一个眉目温柔、带着一贯的清冷孤傲,哪像是中毒的样子。
    雅鱼心中蓦地一沉,往后踉跄了几步,指着勾践夫差二人,半晌才挤出几个字道:
    “你……你们……”
    “我们没有中毒。”
    夫差唇角清扬,勾出一抹邪肆笑意。
    “就算你们没有中毒,今日也必须向阎王爷报道。”
    雅鱼眸色蓦地一冷,只手一挥,那几名壮汉便冲上前去,将勾践夫差二人团团围住。
    “谁敢伤害大王……”
    只听得一声暴喝,一群赤影侍卫冲了进来,不消一会功夫,便将那几名壮汉给制住了。
    “不可能……我的计划天衣无缝,你们怎么会识破。”
    见自己彻底失势,雅鱼整个人瘫坐在地上,一脸的沮丧和不解。
    “这就要感谢替你看病的那位刘子瑜刘太医了。”
    夫差回头与勾践对视一眼,回答雅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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