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我一辈子去忘记

第15章


热线电话就是这样通过传媒的公开性将人群聚拢在一起,把渺小的身世之感化为众人的普通经验。
然而,热线电话能够给我们的,仅此而已。无法寄望于《西雅图夜未眠》式的浪漫奇遇。那些简略而普通的内心剖白,只是城市人从孤独感中被解放出来的短暂刹那。他若有所思,但刚一失神,散场的时间已然来到。嘈嘈切切的人声归于沉寂,只有已熄灯锁门的直播间,不知是谁终于拨通了电话,铃声徒劳无望地响着,在黝黑深邃的夜里,微弱而清晰,一声又一声。
安全感
她是我的一个听众,24岁已有了自己一家美容院。偶尔打电话到节目里来,总是言笑晏晏,十分吸引人。
去年有期节目谈论《单身生活》,众人纷纷诉尽单身生活的凄惶,末了为了年纪为了钱为了寂寞匆匆地结了婚,“至少抓住一点安全感”,有人长吁一口气说。最后一个电话是她的,干净爽脆地说:“我有时间有够用的钱也够年青,只是找不到一个人值得爱。”
咦?举世滔滔,却无高手对阵,真是个骄傲的女子。
上周的节目主题是《等》。她第三个打电话进来报上名字,我怔了半晌才想起是谁——声音如此低婉,全不似她的风格。忙问她一年来可好,她轻笑一声:“我谈恋爱了。”
对方是一个年长她20岁的男人,是她女友的父亲。
 “我们认识几年了,真没想到会爱上他。”她的声音里有细若游丝的一缕暗香——不经意的、猝不及防的感情更加荡气回肠。市面萧条,两人生意均不好做,她放下手边事,为他打理一切。她的世界里只有他——等他工作间隙打电话给她;等他应酬之余来看她,他来不了,她宁可一个人过生日,落雨的街道上,独自走了一遍又一遍。
这样谦卑地爱一个人,大概她当初也没有料到,不过通常人总是这样,不为生活低头,就为爱低头,总不外乎是为了一个安稳的将来吧?
她不等我问,便说:“我们没谈过将来,他在这里发展得不顺利,打算回香港公司的原职。”——还是要等下去?可这样毫无依恃地等,又为了什么呢?这样没有安全感的爱情,只是一抹幻影,失去了都无从求证。而这鲜艳的女子居然并无怨意,让人略觉辛酸。
不不不。我忽然惊觉,或者,她爱的,便是这不安全感:寄居在流沙一样的爱情世界里,一面没顶地沉溺着,一面是透骨的清醒,似古诗中说“红炉一点雪”,再不能的凄凉,也再不能的明艳。
安全感?——这么笨的三个字,谁要?
旧爱
那次节目里有人告诉我,前几日他恰逢旧日恋人。两人对坐灯下,他不由心酸眼热地说起当年事,那女子听罢微微一笑说:“我没有你说的那样爱你,你也不像你想像中那样爱我。”
说的温和又坦白。“旧爱”便是这样,隔了遥远的时间、无数的世事变幻、一厢情愿的记忆……不是传奇也像传奇了。
上周节目里读到两封信。第一封是说她遇到闺中密友的前任男友。4年未见,他一眼认出她,热情招呼并留下电话。事后她当闲话讲给密友听,对方的反应却出乎意料地激烈——4年后她仍为他的名字震动、扑簌下泪,继而央告她打电话给那人,她叹口气,打了。
 “你可还记得一个人!”她问。
 “不记得。”他立即接口。
 “不可能,你既然记得我,一定记得她。”
 “不,不记得。”他一口咬定。如此绝情?不不不。4年了,他连她的名字都不能提,如此地压抑、耿耿于怀。甚至,恨。但,她仍是他心头魅影,午夜乍醒时,爱或恨辗转着,比铁马冰河还难阻挡。
第二封信又不同。她20岁那年,被一个人爱过,真心的。当时她不以为意,一瞥,就过去了。后来她经过了许多事,甚至拼命挣扎才活了下来,孑然一身地在这城市里为生存奔波。某日经过中山路,迎面有人唤她的名字,是他。仍是旧日模样,关切地问她可好,她也心平气和地说还好。过去的事
都不必说了——要说也无从说起,然而那沉默中还是有一种奇异的了解和安慰。
两人在路口作别,都没有留下地址电话,她在信的末尾说:“也许我们仍会偶然相遇,也许仍会这样微笑着擦肩而过。”
信念完了,播放的是潘越云的老歌,在夜里来来回回地唱:“谢谢你曾经爱我,当我同样被遗忘在黄昏之中,才知道当初你有多伤痛……”
礼物
那也是夏天。晚上上班的路上,细细碎碎地下起了雨,等到深夜下了节目,雨已经大了,匆忙下了楼向右一拐,忽然有个人迎上来,犹疑地叫我的名字,我怔了一下,借着一线灯光看见他身着军装才安下心来。他那么大的个子,脸却很稚气。期期艾艾地说他是国防科大的学生,就要毕业了,来看看我,是几年来的心愿。我一时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将手里的伞移过去给他遮雨,他马上后退了几步:“不不,不用,我走了。”
我看他的身影消失在漆黑的雨夜里,转身欲走,他气喘吁吁又跑回来,脸涨得通红,从裤兜里掏出一只火柴盒交给我,并拢双脚“刷”地敬了一个军礼转身走了。
那只火柴盒里装的是一只小乌龟,硬壳绿背的巴西水龟,我在透明的大啤酒杯里养了它很久。那年冬天很冷,小龟贪恋人的温暖,每每要伏在我掌心才肯蜷起四肢沉沉睡去,这是我收到的最可爱的礼物。
春节回家过年时,同事转寄给我一封信,是从西藏寄来的。我在炉火边拆开细读,信中写道:“那天夜里你没有问我毕业后去哪里,我也没有告诉你,我选择的是遥远的雪域高原。这里人迹罕至,十分寒冷。有一夜出去巡哨,看着月光下连绵起伏的雪峰,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你的节目里说,‘人的存在犹如电光石火’。”
远处忽然传来鞭炮的脆响,我顿了顿,继续看下去,“但在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很多东西值得用生命去护卫……那只小龟可好?它很怕冷,所以把它留给你,是去年生日那天路过教育街市场时捡到的,也是同一天,我在收音机里听到了你的节目,我一直认为,这都是上天送给我的礼物。”膝边的炉火渐渐升起来,给严寒的世界增添一点暖意。水仙已经开了两朵,满室清香。
与子成说
下午4点30分,行李都收拾好了,一只小皮箱,倚在墙角上。满地淡淡的斜阳。从5楼的窗子望出去,浅青的远山起伏不定,秋意已经深了。
3年前开始做《夜色温柔》,大概也是这个时候,抱了满怀的书,唱片和信,直播间里雪亮的大灯当头照着,人生紧锣密鼓正要登场,满心孜孜的喜悦,说不尽的嘈嘈切切的心事。下了节目秋凉的深夜,街角上低低地挂着一轮大而圆的黄月亮,想起刚才节目片头里说“夜深闻私语,月落如金盆,”忍不住要微笑。
不知道别人怎样,我爱听广播是因为那里热闹的人声——喜悦的,焦愁的,疲乏的……絮絮不休。我喜欢那种写实的空气,“此中有人,呼之欲出”,唤起人浓郁的亲切感。尽管那些声音此起彼落各不相干,然而嘈杂混沌里,偶尔也有让人心明眼亮的一刹那——一段缓缓说来的当年事,一声几乎察觉不到的叹息,一阵奇异的静默……人忽然被“善”或“美”的光照着,变得宽宥同情,有了感动的泪。那首叫做《让我拥抱你入梦》的片尾曲,在夜深如海的时候唱了出来,喑哑的声音混着沉沉的大地和黑夜的鼻息:“玩火的孩子烫伤了手,让我紧握你的小拳头,爱哭的孩子不要难过,让我陪着你泪流。”一时间,谁都成了那个孩子,被懂得,被怜惜,从悲天悯人的情绪中获得了安慰。
不听广播的人不大能理解那种一瞬间肺腑内的震动,其实也不过是常情,像一个人临睡前翻翻旧诗,看到一两句切合自己际遇心情的,也会一怔,说不出是悲是喜,在心头徘徊不已。前两天收拾旧书,打算去北京前分送给朋友,在一本书里看到杜甫的一句“浩浩阴阳移”,人坐在满地的杂物中间,秋阳在窗外嘶嘶地流过去了……3年了吗?真不觉得。
可是最后一夜已经来了,人人都知道这是最后一期节目了,纷纷等着听,我实在怕那种戏剧化的气氛,然而还是硬着头皮做下去,大家都下意识地期望着令人下泪的东西——命运性的诀别,悲伤的歌,令人五内沸然的告白。只有我十分恍惚,在那些细微复杂的情绪面前怔忡难言,下了节目很久也摆脱不了那种怅惘。
醒来收拾好行李已经是黄昏了,该动身了。只带了那首《让我拥抱你入梦》——一张老唱片,放在手里提的小皮箱里。太阳已经低下去了,最后一线阳光在玻璃窗上大大地亮了一下。像是一下哽咽。我带上了房门。
生命本身并无羞耻
1998年第4期的《光与影》,被我从图书馆成堆的旧杂志里翻出来。就这样看到了那些令人难忘的照片,它们像一双残酷的眼睛,那目光一下一下打在身上,我简直不能承受这令人战栗的注视。
16岁的少女,住在肮脏破败的一庙村小屋里,靠接客供养自己和大她9岁的男友,在糊着旧报纸的村里诊所堕胎,忍受邻居闲汉在她身上的屈辱和客人给的假钞……是的,我一直模糊地知道有这样的人寄居在与我无干的角落里,过着我认为充满羞耻的生活,可是我不知道。她穿着小圆点的裙子,她为养不起的猫难过,她发烧,她给妈妈打电话,她托着腮听别人评讲人生,还有……她清澈的眼睛和我16岁时没有不同,睁得很大的时候,仿佛能从中看到简单天真的灵魂,这样的眼睛里看不到怨恨甚至哀伤,她懵懂地负荷着无法选择的命运,却从不逃避为了活着而应有的一切努力。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