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号公寓

“不，林浩，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不要问他。”她飞快地打断了他的话。
    “为什么？”
    “他说过他的行动就能证明他的心，刚才他的行动已经证明了一切，你再问也没有意义了。就
    当是为了给我保留最后一点自尊，请你……”安娅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就不要问了。”
    “可是……”林浩眉头深锁，像是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突然“啪”一下，矿泉水瓶终于在他的手里裂开了，水流了一地。
    安娅看着脚下的水，无可挽回地涌向泥地尽头，一点点地被吸干，她悲哀地想“覆水难收”大抵就是这个样子吧？
    深夜，安娅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因为哭累了，所以睡眠很浅，也不知道是在做梦还是回忆，一些小时候的片段不断在脑中掠过。她梦见以前跟着妈妈去明心制药厂，她和两个男孩子在水泥地上打羽毛球，貌似他俩都是工厂职工子弟。其中一个年级较大戴眼镜的男生球打得很好，总是赢她，而另一个年纪小一点的男孩则蹲在旁边看他们玩。
    “咦，为什么他不和我们一起玩？”她问戴眼镜的男生。
    “他是我弟弟，心脏不好，医生说他不能打羽毛球。”男生看了自己弟弟一眼，表情阴沉了起来，眼镜后略带茶色的眼瞳里像是有乌云飘过。
    “他蹲在一边看我们多可怜啊？”安娅瞧着小男孩羸弱的脸和落寞的眼神，她走过去，从衣兜里拿出一副飞行棋说：“你会玩飞行棋吗？”
    小男孩的眼中透出光彩，他站起来开心地接过飞行棋。
    “你爸妈也是药厂职工吗？”小男孩问她。
    安娅摇摇头，然后问：“你爸妈在这里上班？”
    “嗯，我爸是电工班班长，他很厉害的。”小男孩露出骄傲的笑容，他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袁安娅，你呢？”
    “我叫……”小男孩张了张嘴，后面的声音却听不到了。
    “你叫什么？我听不见。”安娅追问道。
    突然，一声重重的撞击声伴着狗吠声响起，将她从梦中惊醒。她睁开眼四周看了看，这时，狗吠声叫得更响了，是从门外传来的。
    “是妞妞的叫声？”安娅愕然地看着门扇，妞妞一向很安静的，极少会发出这样尖锐的叫声，听上去像是受到了什么惊吓似地，难道顾宁远那边出了什么意外？她疑惑地打开门，只听到对面18B传来争吵的声音，还有玻璃碎裂的响声。
    就在这时候，电梯门打开了，值班的保安走了出来，一看见她就说：“袁小姐，你知不知道18B发生了什么事？楼下的邻居投诉说他们响声太大了，好像是在打架。”
    安娅摇摇头，保安见状便按响了门铃，边按边喊：“顾先生，林先生，你们在里面吗？”里面的声音停止了，过了一会，门打开，妞妞冲了出来跑到安娅脚边。林浩满面怒容地站在门后，眼神阴冷得似乎连身边的空气都要冻结了，嘴角和手臂上带着淤青，扯烂的衣襟上还沾着几滴血迹
    “林浩，你怎么了？”安娅骇然地看着他，她从未想过向来温文尔雅的林浩竟也有这般狠厉的样子。
    保安看看林浩的脸又看看他衣领上的血，突然一把推开他身后的门扇，只见客厅内一片狼藉，顾宁远气喘吁吁地坐在地毯上，抹着嘴边的血迹，眼神和林浩一样地阴沉凌厉。
    “哎呀，我说顾先生，林先生你们两位发生了什么事？怎么打得那么凶啊？楼下的邻居都投诉了。”保安苦着脸说。
    “没事，你走吧！”顾宁远的声音冷得吓人。
    保安还想说些什么，可瞧见顾宁远和林浩不善的脸色，话又吞了回去，只得唯唯诺诺地说：“好吧，那你们别再打了，如果闹出什么意外，我们物业公司可就麻烦了。”
    保安走后，安娅看着他们，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今天到底是怎么了？一切事情都是乱糟糟的？她抱起妞妞说：“别再打了，妞妞都吓坏了。”然后把妞妞交给林浩，转身想走回自己的房间。
    “别走，安娅。”林浩叫住了她，扭过脸对顾宁远说：“趁着她在，你自己把话说明白了，今天你和徐子菲到底是怎么回事？”
    顾宁远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吐出一口血沫，估计这一架，他和林浩谁都没手下留情。他看着安娅，苍白的脸色衬着唇边的血痕显得分外触目惊心，而眼底却带着种心焦力瘁般的疲倦，他看了她许久，说：“我没什么好解释的，你都看到了。”
    安娅怔怔地看着他，她有想过他的无数种解释，什么“我喝醉了。”“这是个误会。”“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等等诸如此类，就像戏里做的那样，但惟独没想过他会说：“没什么好解释的。”如此坦然兼理所当然，仿佛连编个借口都懒得费神。是的，她都看到了所有的事实和答案，还有什么好说的呢？纵然她为了爱能卑微到萎落尘埃，可开出的花也禁不住他一次次地碾碎成泥。
    “混蛋，你这说了不等于没说？！”林浩握起拳头，朝顾宁远挥了过去，却被安娅死死地抱住手臂。
    “林浩，别打了！”安娅近乎哀求地说道。
    “安娅，你……”林浩不解地看着安娅，胸膛剧烈地起伏着。
    “听我说，林浩，这是我的事，让我自己解决好吗？”安娅用自己也诧异的冷静口吻说道。
    林浩松开了拳头，垂下手臂。
    安娅一步步地走近顾宁远，突然笑了笑，笑容极淡，声音极轻：“是的，我都看到了。你说过你的行动能证明你的心，所以……”她抬头看着他，细细地端详着，像是第一次见他又像是最后一次见他：“所以那片星云还给你，或许我们再见还能是朋友。”
    说完，她默默地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门，那种被掏空的感觉再次袭击了她，每一步都走得艰难无比。她今天曾做过决定，从今往后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会自己承担，所以她和顾宁远的事不需要依赖他人去解决。该断的，她自己会亲手割断，尽管断得那么锥心刺骨。
    日子如流水，一天天地过去，转眼间已是仲秋。安娅依旧过着上班，下班，回家写稿的日子，休息的时候或者和月娥及她的朋友出去玩，又或者和东子等同事打打羽毛球，唱唱K什么的，生活平静如常。只是，她沉默的时候多了，同事们说她成熟了，处事也越发老练沉稳，李姐很放心地把一些重要专栏交给她负责，颇有赏识之意，然而唯有她自己明白这份沉默是多少个不眠之夜换来的？在黑暗中聆听眼泪滑下的声音，感受灵魂剥落时的支离破碎，一滴滴，一片片，除了沉默还是沉默。
    自那晚分手后，安娅还是偶尔能遇见顾宁远的，走廊里，车场上，花园中，见了面两人也会沉默地点点头，然后很配合地一个人走远，另一个人才移动脚步，恍如遵从着某种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契约。有时候，安娅想这也好，他俩总归没成陌路，尽管不是朋友但也不是仇人，可是她没忘记自己每次见到他要花多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平复心里的波澜，然后要耗费多大的力气才将这波澜沉入心底化作心头上的斑驳伤痕？
    这天，他们栏目组要去参加市里举办一个天体物理学研讨会，因为研讨会是业界一大盛事，很多专家学者都会参与，所以李姐罕见地亲自带领着安娅还有摄影师一同前往。
    车子经过T大校园，明珠湖边的玉兰树一排排地从安娅眼前掠过。她想起春天时自己在这里漫步，花满枝头，顾宁远站在课堂上向学生们吟诵“爱理斑”的情诗，是如何地神采飞扬，风流倜傥？然而现在，枝叶凋零，秋水沉沉，萧郎已成路人。秋风阵阵吹入，她觉得凄凉从指尖一直蔓延到骨髓里，每个毛孔都是冷的。
    “咦，安娅，这里有你的名字。”坐在副驾上看杂志的李姐突然说道，然后把手里的杂志递到她面前。
    安娅定睛一看，原来是新一期的《天体物理》，封面上有一片璀璨如玫瑰的星云，而星云的下方印着一行标题：“安娅II—千亿年前绽放的恒星玫瑰？太阳系诞生时的生命之火？”她垂下眼睫，避开那朵明艳得仿佛要烧到她眼底去的星云，平淡地笑道：“碰巧罢了。”
    “唉，怎么就没人碰巧用我的名字去命名？”李姐叹了口气，然后盯着她的脸，用极其怀疑的口吻问：“真的是碰巧吗？发表人是T大的物理教授顾宁远和何辛明，T大离我们杂志社很近，而且报道上说，顾教授是以他心仪的一位女性来命名星云的。真的不是你？”
    “我何德何能让T大的教授心仪？”安娅半自嘲半认真地说，如果顾宁远对她真有那么心仪又何故会对徐子菲旧情难忘？或许他的命名不过是一时心血来潮，又或许是他在和徐子菲空档期时的无聊排遣。
    “我觉得被一个这么优秀的男人喜欢是件很幸福的事，而且自己的名字能登上全球知名的杂志和闪耀在无垠的星空里……我想这个顾教授是个很深情的人吧？”李姐的眼中带着些许向往。
    “星云又不能当饭吃，还不如一颗钻石来得实际。”安娅轻声应道，当初她也觉得顾宁远送的星云情深意重，可到头来呢？还不如钻石来得实惠，起码分手了，钻石还能卖个好价钱，而不是像自己现在这样除了遍体鳞伤就什么都没有。
    李姐脸上有赞许的笑意：“安娅，我真的觉得你长大了，理性了很多。”
    安娅牵了牵嘴角，李姐只知道她长大了，却不知道她长大的代价是多么地惨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