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衣三部曲

第82章


铁昆仑微闭双眼,手指合着琵琶节拍,在身边的小案上轻轻敲击。
琵琶声如春夜花绽,流泉下滩,只听得琵琶声从高向低滑落,终于铮的一声断绝。
铁昆仑道:“泠泠七弦上,静听松风寒。古调虽自爱,今人多不弹。好曲,只是于铁昆仑来说,今夕却是绝唱。”那丽人脸色骤然变白,道“公子何出此言?青莲不明白。”
铁昆仑嘴角泛起微笑,道:“过了今夜,我就要离开扬州。这世间从此再没有了白衣卿相。”丽人眼中流出两行清泪,颤声道:“公子家门遭变,奴家虽在青楼,也已知闻。希公子节哀顺变,纵然一时山重水复,他日必将柳暗花明。”
铁昆仑摇摇头,道:“我此次来,还要求青莲姑娘一件事。”叫做青莲的丽人道:“公子吩咐便是。”
“这一身衣服,请姑娘明日代我深埋在颐香院后花园中,算是立一个衣冠冢。前生既为白衣卿相,死后自然要埋葬在温柔乡里。”说罢摘掉文士头巾,又将天青色绸衫缓缓脱下,露出一身藏蓝色的粗布衣衫。他又拿起桌上的折扇。青莲眼中珠泪簌簌落下,硬咽道:“这扇子是你送给我的,难道也要埋掉吗?”
铁昆仑展开折扇,注视着扇面上的清秀小篆,眼中也渐渐充溢了泪水。他喃喃道:“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从今日起,我这白衣卿相,却要以浅斟低唱换浮名啦!”
青莲突然从髻上抽出一枚簪子,叮铮数声,将琵琶弦尽皆挑断,将断弦的琵琶抛在地上。
知音已逝,从此这风月楼头,哪里还有听琵琶之人?她双袖掩面泣不成声。
铁昆仑将扇子放下,叹息一声:“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青莲姑娘,白衣卿相前生有你这么一位红颜知己,实是三生有幸。但愿来生有缘,还能听你这琵琶仙音。”
青莲抽泣几声,忽然想起了什么,擦擦泪,起身快步到床榻边,掀开床边隔板,拿出一个描金盒子,道:“公子,奴家多年来的积蓄,都在这里。虽不济大事,总可解一时燃眉之急。”
铁昆仑没有答话。
青莲转头看时,房中哪里还有人?铁昆仑已不知所之,唯有天青色绸衫堆放在桌上,旁边是那柄展开的折扇。扇面上题着那阕《鹤冲天》:黄金榜上。偶失龙头望。明代暂遗贤,如何向。未遂风云便,争不患游狂荡,何须论得丧。才子词人,自是白衣卿相。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
第四章 八方风雪
几个月后。
苏州城南的官道上,正是艳阳高照,热浪袭人。官道东面,有一座高楼酒菜飘香,正是苏州城外的名店燕风楼。时近正午,店中宾客云集,多是赶路的客商。
两骑健马从南面疾驰而来,马蹄激起了两道黄烟。这两骑奔到楼下,马上的乘客同时一勒马缓,两匹健马前蹄扬起,发出咴咴的鸣叫。这两匹都是枣红马,黑色的髻头,黑色的马鞍,耳如尖刀,眼如铜铃,雄健异常,让人称奇。更让人称奇的是马上的骑客,似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都是一身绛色轻袍,眼如斗鸡,鼻孔外翻,虬髯戟张,脸颊鼓胀,如同两腮各含了一个四喜丸子。
两个大汉看到了燕风楼的烫金招牌,同时欢唿一声,跃下马来,身手显得甚是矫健。他们丢掉马缰,并肩抢进酒楼的大门。店小二刚迎出来,就被这两个大汉撞得飞了回去,砸翻了两张八仙桌子。店小二摔了个头昏脑涨,半晌爬不起来,耳边却听到密集的咚咚脚步声响,那两个大汉已抢上楼去。
楼上有七八桌客人,都是赶路的客商,正在用饭。那两个大汉睁圆了四只斗鸡眼,一个一个依次看过去,待看到墙角一个年轻人时,同时叫道:“就是他!”
那年轻人一身黄粗布衣衫,细眉俊目,正在吃一碗羊汤面。两个大汉像见到宝贝一样围拢过去,各自伸出一只熊掌般的大手人的两条胳膊,脸上笑眯眯的。一个说:“白花花呀,十万两银子。”一个说:“十万两银子呀,白花花。”
那年轻人抬起头来,看怪物一般看着两个大汉。一个大汉从怀中掏出一张皱巴巴的黄纸,展开铺在桌上,上边写着十个大字:捉住铁昆仑,十万两白银。
他点着“铁昆仑”三个字,对那年轻人道:“这是不是你啊?”年轻人低头看看,搔搔头,道:“我是个粗人,不通文墨,不知道写的是什么,叫两位见笑了。”
另一个大汉盯了他片刻,突然皱起眉头,转头对同伴说“老二,咱们有没有看错啊?这么个弱不禁风的瘦小后生,浑身上下没一件值钱的东西,如何能值十万两银子?”另一个大汉也踌躇道:“大哥说的是,这小厮就如同牌九里的小幺,一看就是个穷鬼,哪里是什么富可敌国的铁家二少爷?”说罢都放开手掌,有些灰心丧气。
那年轻人倒笑了,道:“这位爷说得没错,我就是个小幺。哪如两位爷,一看就是相貌堂堂,一表人才,就像是牌九里的一对板凳,稳稳当当,天生一对。”
先前那大汉脸上甚喜,点头道:“你这位小哥说得很好,不过还是有一点纰漏。说我二人是一对板凳牌,稳重是有了,但气势未免不足,应该是一对虎头。”另一个大汉却道:“大哥,虎头对子倒是虎虎生威,但似乎不及板凳对子点数大。”
这时,旁边一桌有人说道:“对极了。依我看,你哥俩比板凳对子还要高明一点,不如叫做长三对子。”
两个大汉转头看去,只见邻桌坐着一个身材肥壮的胖子,赤着上身,头大如斗,头发甚短,根根直竖,脸上满是横肉,眼睛如铜铃一般,黑眼仁少,白眼仁多,似乎随时会从眼眶中爆裂而出,一蓬茅草一样的乱须,几乎将嘴都遮盖起来。只不过偌大一个头颅却偏生没有脖项,便如直接安放在肩膀上一般。先前那个大汉愣了一下,突然仰天大笑。
另一个大汉问道:“大哥,你因何发笑?”先前那大汉笑得气喘,道:“这家伙长得也忒……忒丑了一点。”那胖子甚是恼怒,咚的一声起身站起来。这一站立,身子一沉,似乎比坐着还矮了一些,原来这胖子上体甚壮,两条腿却是又粗又短。
另一个大汉也笑起来:“大哥言之有理,这家伙上大下小,就像一张大杂六。要是也有一个孪生兄弟,可就好瞧了。”那胖子更怒,胖脸有些紫涨,大声道:“你二人欺负我没有兄弟吗我这里还有个小的!”说罢一俯身,从桌下拎出一个孩子,抱到面前的八仙桌上。
众人看时,都忍俊不禁。那孩子八九岁年纪,活脱脱便是那胖子的拓版,只不过小了几号,也裸着上身,大头牛眼,体胖腿短,一看便是那胖子的嫡生儿子。
两个大汉笑得更是厉害。一个大汉道:“刚说完一张杂牌六,他又拎出来一个幺鸡。可笑啊可笑。”那胖子目毗欲裂,刚要发作,坐在这厢的年轻人却轻轻说了一句:“杂六配幺鸡,正是一对至尊宝。”
那胖子一愕,登时化怒为喜,也哈哈大笑:“好,好,果然是绝配。至尊宝一对,便是你十个长三对子,也是通杀。”
两个大汉面面相觑。先前的大汉瞪了另一个大汉一眼,责备道:“老二,你也不走脑子,说他是一个大杂六也就罢了,如何又弄一个幺鸡出来?正好让人家凑成了至尊宝。”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皱眉道,“不对。这家伙说咱们是一对长三,莫不成是在骂咱们哥俩儿?”
吴语之中,称唿那些下等的娼妓,往往称为“长三”。这大汉一提此节,酒楼上的客人都领会了其中的意思,登时哄笑起来。另一个大汉还未想到这层关窍,但挨了大哥的埋怨,恼羞成怒,从腰间拔出一把钢刀,喝道:“我一刀砍了你的幺鸡,看你还凑什么至尊宝!”
那胖子冷笑一声:“你要杀我儿子,那便给你杀!”说罢,竟然一把举起那小胖子,像扔板凳一般凌空向那大汉扔了过来!
大汉万没想到胖子会出这手牌九,登时吃了一惊。他本是吓唬胖子,未曾想过砍人,见那孩子凌空飞来,下意识伸左手去接抓那孩子的胳膊,打算回扔过去。不料那孩子胳膊滑不溜手,竟未抓到,手忙脚乱之际,那孩子已如巨锤一般直撞入他的怀中。
大汉蓦然发出一声凄厉的大叫,左臂一抡,将那孩子的身子弹了回去。他退后两步,低头看时,见胸口的黄衫被什么利刃割得七零八落,殷红的鲜血正浸染出来。
胖子重又将他的儿子接住。那小胖子站在桌上,像只发威的小豹子瞪着眼睛,一把雪亮的匕首在他胖胖的小手中不断旋转,显得又是可笑,又是诡异。
受伤的大汉叫道:“大哥我中了刀啦!”另一个大汉也拔出刀来瞪眼喝道:“不是幺鸡,竟是个小毒蝎子!你奶奶的,胆敢伤我二弟!”
胖子也用更大的嗓门暴喝:“你骂我儿子的奶奶,便是骂我的老娘,这口气无论如何也忍不下去了!”众人见他发怒,以为他要动手打架,不料他又坐回到桌边,竟端起一碗汤喝了起来。大伙儿刚松口气,却又见他如鲸吞一般仰头将汤喝尽,蓦地从桌底下抽出一把歪把大弯刀,揉身冲了出去,叮叮当当与那大汉斗在了一起。
众人见了如此阵势,都惊得退到了墙角。有几个腿快的,发声喊,连拥带挤逃下楼去。
那小胖子突然纵起身来,脚在柱子上一点,又向那受伤的大汉扑了过去,手中的匕首像风车一般转得飞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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