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狗秋千架

黑沙滩(6)


刘甲台脸色铁青地注视着那沿着大海蜿蜒曲折的沙滩,西斜的阳光照得沙滩呈现出浓重的紫红色。黑沙滩村头上的高音喇叭里又响起了口号式的歌曲。他一脚把一棵白菜疙瘩踢出去十几米远,径直走回宿舍。当天下午,他两眼大睁着躺在床上,连一口水也没喝。
    小姑娘像饥饿的小野兽一样咻咻地喘着气,很快吃掉了够现今同年龄独生子女吃两天的食物。之后眼睛还贪婪地盯着菜盘,鲜红的舌尖舔着嘴唇。农场的卫生员对场长说:“不能再给她吃了,否则要撑坏的。”
    “是的,不能再给她吃了,饿坏了的人如果摄入过量的食物,会引起严重的后果,甚至死亡!你们这些傻大兵,简直是荒唐透顶!”我的护士学校毕业的妻子又开始训斥我了。
    要是现在谁把我们的独生女儿抱去给她塞一肚子大鱼大肉,我妻子是会跟他拼命的。但小女孩的母亲、那个疯女人,却给我们下了跪。她从村子里凄厉地喊叫着向营房跑来。她听到跑回去的孩子说,她的女儿被解放军抓走了。她呼唤着“秀秀!秀秀!我的秀秀!”冲进了我们的营院,闯进了我们的宴席。女人怔住了,双眼睁得圆圆的,她的嘴唇翕动着,看着正抱着她的女儿的场长,扑通跪倒在地:“解放军,行行好,把孩子还俺吧,孩子不懂事,是个傻瓜,像她爹一样,像她爹一样,是个傻瓜……”她的神经似乎的确有毛病,那双眼里闪动着惊恐绝望的光使人感到脊梁阵阵发凉。
    场长悄悄地从兜里掏出一卷票子——那是他刚领到的工资——塞进小女孩儿的口袋,把女孩儿递给女人。
    “谢谢亲人解放军……谢谢亲人解放军……俺孩子她爹是个好人……解放军是好人……”女人抱着孩子,喃喃地说着,走了。
    这场小插曲,搞得满座不欢。
    一个知情的战士说:“这个女人,也够可怜的,男人前几年赶小海搞自发,批斗了几次,一绳子上了吊,死了;女的受了刺激,半疯半傻地抱着个孩子到处告状,可是谁理她呢?”
    “我听人说……这个女人是……地主的女儿……”郝青林脸憋得通红,结结巴巴地说。
    “郝青林同志说得对,当前阶级斗争十分复杂,阶级敌人会用各种手段向我们进攻,我们要警惕那些冻僵了的蛇和变成美女的蛇,不能丧失警惕,千万不能忘记啊……”指导员语重心长地说。
    “放屁!”场长把杯子重重地拍到桌上。杯子破了,啤酒顺着桌沿,滴滴答答往下流。
    “场长,请您冷静一点,冷静一点,感情不能代替原则啊。”我的熟读马列的指导员确实具有高度的涵养,场长的粗话丝毫没有改变他循循善诱的语气。
    场长像个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坐在餐桌旁,他从桌上抓过那唯一的一瓶啤酒,咬开盖子,咕咚咕咚连喝了几大口。
    晚上是歌咏晚会,我结结巴巴地念了一首“顺口溜”。郝青林大展雄才,朗诵了一首长达千言的“诗”。指导员讲了几个法家智斗儒家的小故事。豁牙司机老葛带头起哄,让场长出节目。场长想了想,竟眯缝起眼睛,唱起了本文开篇提到的那支民歌。他嗓音嘶哑高亢,像农村的土歌手一样,不去求那音节的准确,而是随心所欲地在歌词的末尾加上一些苍凉的滑音。他仿佛在回忆往昔的岁月,在沉思缅怀。歌声漫不经心地从他嘴里唱出,就像确确实实地坐在那大轱辘车上,沿着平坦干燥的乡间土路,被艳阳照得懒洋洋的农夫唱出的歌声一样。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