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士

一个时辰将至，商队做着最后的收拾，帐篷、锅灶、一应行李收拾装车，本来显得三分拥挤的峡谷徒然空旷起来，赵养卒站在那日叶阑珊被袭击的巨石上，眺望整个山谷。
    长风鼓荡吹过峡谷，吹动着少年衣服紧紧贴在身上，一头黑发也散乱的飘在风中。赵养卒微微揉了揉眼睛，今夜的风出乎意料的大啊，山谷两侧的黑沙砾一波波的被风荡起，一个不注意就溜进了眼眶，待会就要出谷了，希望有惊无险，安然度过一切吧。想这些时日来所经历的一切，对赵养卒的刺激是十分大的，他现在只感觉颇为疲累，只想早早完成任务，回家，找个安静的怀抱睡一觉，现在的他只有这一个念头。
    唉，离除夕还剩五天了。
    “呸呸呸！晦气，满嘴都是沙子，这些沙子长眼了啊，一个劲的往嘴里钻，再吃点，我都饱了。”
    郭幼虎拉下头上的皮毡帽，一边指挥着家将们安抚躁动的马匹，一边低声骂骂咧咧。赵养卒笑笑，望了望天气，铅云低垂好像要压在每个人的天灵盖上，如此大风中，居然闷得额头出汗，看来又有一场大暴雨，将发未发啊。碎碎的马蹄声在赵养卒耳边响起，少年侧目望去，郭子旺正策马缓缓到了巨石下。
    “我刚才想了一下，能不和定边十八骑为敌就不动手，”郭子旺叭叭的得得嘴，“赶路要紧。”
    赵养卒颌首，见郭子旺还没有离去，知道男人还有话，遂摆出一副聆听的样子。
    “你是不是发现了……那辆车的不同？”郭子旺沉默了半许，手里的马鞭指着那辆关押着神秘女孩儿的大车，“你知道我们没醉的，却还让王宝来，有点不合情理。”
    赵养卒面无表情，没开口，既没否认，也不承认。
    “赵兄弟还是不要管太多，”郭子旺盘算着措辞，语气坚决，“那个女孩是用来交易的一部分，不过，不在我们付给李家的报酬之内，这点，没商量。”
    赵养卒微微一笑，依旧没吭声。
    “话至此，郭某就不多说了，小兄弟好自为之。”见赵养卒始终不说一句话，郭子旺微微有些不快，策马离开，向谷口而去。
    “交易？”少年喃喃的道，“交易甚么，和谁交易呢？真是伤脑筋啊。”
    ……
    ……
    赵养卒皱着眉，站在巨石上，漫无目的的扫视四下。
    从巨石下串过的护卫们，每个人路过的时候，都仰起头眼带尊崇的看着少年，突然，他们看到少年的脸色微微不自然起来，顺着少年目光看去，一个猥琐小市民模样的男人出现在众人眼里，马吉利。
    “你怎么没跟我大哥走，”赵养卒破了功，指着那个猥琐的身影，惊道。“谁叫你留下的？”
    马吉利有点害羞的缩了缩脑袋，他看着赵养卒，实在舍不得，那是他的“马”啊。况且，他觉得跟着盘龙军太不安全了，那定边十八骑……当然，现在是十七个了，要是一旦追上盘龙军，马吉利可不觉得还能再逃出生天第二次，还不如混在商队里，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这一点马吉利还是知道的，只不过，他不知道是他的存在对于这支商队来说意味着甚么。
    赵养卒咬牙切齿的看着这个一脸“娇羞”的中年大叔，自己一切都准备好了，真跟定边十八骑干上也自诩能应付一二，可说到底他心底也是宁愿少一事的。
    “待会要是让定边十八骑认出你来，我第一个宰了你喂马。”
    马吉利脖子又是一缩，差点都缩进胸腔了，像极了一种长寿的动物，他嘿嘿的朝赵养卒笑笑：“三公子说笑了，小人的肉柴，老筋骨，不好吃，再说，马是吃草的，不开荤。”
    “是吗？”郭幼虎不知何时从马吉利背后冒出头来，蒲扇大的手一下拍在马吉利的左肩膀上，把后者吓得差点软在地上，“肉柴？怎么，你吃过自己的肉，没吃过怎么知道柴，听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想尝尝的意思了。”
    郭幼虎这话说的极是认真，甚至还抽出了自己的腰刀，在后者身上身下比划着。
    “胸？都是毛。屁股？有点臭。下面那个蛋蛋？恶心，”赵养卒蹲在巨石上摸着下巴思索着要割哪一块儿。
    “我以前听人说耳朵下酒不错？”郭幼虎循循善诱道。
    “就耳朵了，先卸掉一只，另一只，留着，改天再……”
    赵养卒话还没说完，郭幼虎神色一变，他冲着赵养卒摆手。
    “怎么？”
    “听。”郭幼虎推开马吉利，竖起耳朵。
    风声里，有狂躁的马蹄声若隐若现，像是有大群的野马逐风而来。
    此时商队前队已经出了谷口，长长的后队仍留在谷内，狭窄的谷口像是一只手从半腰处，深深的掐断了整条车队。
    “果然该来的还是躲不过。”赵养卒拔出岩石旁插着的枪，一下子跳下了巨石。
    “大爷，”郭幼虎好像想起了甚么，一下子焦急的跳了起来，”大爷刚才说要在队伍最前方照应着，这个时候，怕是已经和马贼对上了。”
    “走。”赵养卒二话不说，拎着枪，挎着弓，猫着腰，无声的向前奔行。身后，郭幼虎紧随其上。
    “还是找个地方躲起来吧。”马吉利一下子从地上爬起来，一点看不出被吓住了的样子，偷偷摸摸的向队伍中间人群最密匝处而去。
    ……
    ……
    十七匹马一字排开，沉默的拦住了整支商队的去路。
    最中间的一名骑士，身形微动，他胯下的战马旁若无人的上前，直向立身在队伍最前方的郭子旺而去。商队前方的郭家家将直觉来人势头不善，纷纷上前把自家大爷围在中间，拔出腰刀，虎视眈眈看着这匹单骑而来的骑士。
    郭子旺冷着脸看着十几丈外有恃无恐朝自己逼来的骑士，骑士整个人被黑甲包裹，看不清相貌，此时铁灰色的铅云遮蔽了星月，他只能看清一个魁梧异常的黑影单骑而来，这是看见的，看不见的是一种压迫心肺的“气”，逼面而来。黑甲骑士胯下马迈着轻快的节奏，那节奏仿佛像是一首歌，一首为敌人送葬的哀歌。郭子旺微微的打了个寒噤，紧紧的抿着嘴，他也不知道自己为甚么突然会想到这个。
    长刀，出鞘，发出裂帛般的长音，黑甲武士拔出自己那把九尺长的巨刃马刀，离郭子旺越来越近了。
    下意识的，郭子旺勒马后退，他一后退，护卫他的人也跟着后退，郭子旺马后的人也惯性似得往后退，而商队的后队不知前队情况，继续往前进。前进，后退，前进，后退，不到片刻，纷乱在谷口，队伍的腰身处爆发了，前队往后退，后队往前挤，队伍的中间一下子臃肿扭曲起来。
    “怎么回事？”郭子旺转过头来怒吼起来，“幼虎还有赵养卒怎么搞的，队伍乱了也不知道维持一下，废……”
    郭子旺余音未落，就见身旁的郭家家将一副见了鬼的模样，吃惊的看着前面，心里大叫糟糕，然后郭子旺听见了清脆的马蹄声。那马蹄声真的像是一首歌，郭子旺肯定这不是错觉，但已不同刚才，那马蹄声如长空裂电，又如暴雨如注，带给他的是一阵震慑。
    再回头时，九尺长的马刀已经担在郭子旺肩上，沉重的刀身，瞬间压的郭子旺微微弯下了腰。
    黑甲武士，竟乘着郭子旺一转头的功夫，和他的马，瞬间突刺到郭子旺身边，无声的生擒下郭家大爷。
    “大爷……”
    周围郭家家将完全呆住了，他们甚至不知道黑甲武士甚么时候动的，只隐约看见一道黑影鬼魂般飘来，在所有人都看不清的情况下，将重重的斩马刀压在自家大爷的肩膀上。
    郭子旺想起了赵养卒的话，他曾经问赵养卒定边十八骑是不是真的那么厉害，当时少年回忆着，神色也颇为震撼，他说，我大哥是一头狮子啊，能让狮子亡命奔逃的，只有一群狮子。初始，郭子旺还曾暗地里腹谤，笑少年夸大其词，被吓破了胆的赵拔岳唬住了，这明显是赵拔岳为自己的失败找的托词嘛，可真当和定边十八骑面对面，郭子旺才明白故往自认看透一切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蠢货。和自己面对面的武士，分明没说一句话，他全身着甲，完美的身条透着武士的优雅和犀利，可那面甲中露出的闪着冷光的瞳仁里是铺天盖地的杀气啊，杀气中有狮子在怒吼。
    郭子旺努力的不让自己的眼神因为怯弱，在和他的对视中，退让到角落，他轻微的吸了一口气，微弯着腰眼神闪烁的看着武士：“您……如何才能放过我？”
    等声音出口，郭子旺都惊住了，那是铁与沙石摩擦的声音，嘶哑的让人一阵难过，是因为死亡的恐惧吗？
    “盘龙军。”黑甲武士说。
    “哦哦哦……”郭子旺反应奇快无比，“我们没有见过他们，我们是中土来的商队，郭某只是第一次踏入回疆，甚么盘龙军从没有听过，请的护卫队也是李家。”
    久久的沉默。
    “你骗我，”黑甲武士的语气变了，透着股让郭子旺胆寒的勃然怒火，“你的眼神在说谎，看着我说话。”
    “我我……”
    郭子旺差点泪奔，他想说，这位兄弟，不是我眼神闪烁，是你的眼神太恐怖，感觉就跟看自己人头落地一样，能不害怕吗，他就要开口求饶，然后就听黑甲武士声音突然松软了下来，他说：“既然你没见过，也没甚么用了。”
    郭子旺明明是坐在马上的，但他感觉自己马上就要身子软的摔下马了，他明显感到自己脖子上冰冷的斩马刀动了，他想大吼，他觉得自己要死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不愿无声无息。
    弦声一震，在耳边响起，打破了郭子旺心底酝酿的吼声。
    那一瞬间，一支箭贴着郭子旺的头皮擦过，几乎洞穿他的头颅，直射向马对面黑甲武士。
    必杀的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