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第16章


  “有什么事吗?”她问,声音清脆悦耳。
  “是这样,”他急促的招供:“我刚刚无意间拍摄了你的照片……哦,我想,我还是 先自我介绍一下。”他满口袋摸名片,糟糕,又忘了带名片出来!他摸了衬衫口袋、长裤 口袋,又去翻照相机口袋。那“奇迹”就静悄悄的看着他“表演”,眼底流露着几分好奇。 他终于胜利的叫了一声,在皮夹中翻出一张自己的名片来了,他递给她。“我姓展,很怪 的姓,对不对?不过,七侠五义里有个展昭,和我就是同宗。我叫展牧原,毕业于政大 新闻系,又在美国学新闻摄影,回国才一年多。现在在某某大学教新闻摄影,同时,也 疯狂的喜爱艺朮摄影,帮好几家杂志社拍封面……”他一口气的说着,像是在作“学历资 历报告”,说到这儿,自己也觉得有些失态。适适适是的,从没有过的失态。他停住了, 居然腼腆的笑了。
  “名片上都有。”
  她静静的看着他,又静静的去看那名片。展牧原,某某大学新闻系副教授。名片很 简单,下面只多了地址和电话号码,事实上,他说的很多东西名片上都没有。教授,她 再抬眼打量他,笑了……
  “你看来像个学生。”她说:“一点也不像教授。”
  “是吗?”他也笑着,注视着她的脸庞,真想把她的笑拍摄下来。“能知道你的名字 吗?”他问。
  她很认真的看看他,很认真的回答:“不能。”
  他怔了怔,以为自己听错了。他一生,还没有碰过这种钉子,以至于他根本不相信 他的听觉。
  “你说什么?”他再问。
  “我说,我不想告诉你我的名字。”她清清楚楚的回答,字正腔圆。脸上,却依然带 着个恬静的微笑。
  “哦!”他呆了两秒钟,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你妈妈说,不能随便把名字告诉陌 生人,也不能随便和陌生人讲话。因为,这社会上坏人很多。”
  她看着他,微笑着不说话。
  他没辙了。低头看到脖子上的照相机。
  “那么,”他又有了精神:“让我再拍几张照,如何?到那边花架下面去拍。”
  “不能。”她再说。
  “啊?”他对她仆了仆身。“也不能?”他微张着嘴,他相信自己的表情有些儿傻。
  “你已经拍过了,是不是?”她问。
  “是的。”
  “唉!”她轻叹了一声。“书本不能被盗印,艺朮不能被伪造,我对我自己,是不是 应该”版权所有“呢?”
  “啊?”他的样子更呆了。
  她扶了扶帽沿,举止非常优雅。转过身子,她预备要走开了。展牧原呆站在那儿, 简直被“修理”得不太能思想了。
  最主要的,是那少女从头到尾就没有一点儿火气,她平静而温柔,微笑而自然,却 把他顶得一楞一楞的。平常,在学校里,他是最年轻最受学生欢迎的教授,他总以自己 的口才而自傲。怎么,今天是吃瘪了呢!眼看,她已经往国立历史博物馆走去,他才惊 觉过来,不行!他不能这样糊里糊涂的被打败,糊里糊涂的就撤退。尤其,她是个“奇迹 ”!不止“奇迹”,简直是种“惊喜”!尤其她给了他钉子碰,她更是个“惊喜”!
  他又追上去了。
  “对不起,”他急急的说:“能不能再跟你讲几句话?”这次,他在她来不及回答以 前已经飞快的帮她回答了:“当然不能!你这个傻瓜!”
  这一次,她睁大了眼睛,瞅着他,眼里流露着惊讶,闪耀着阳光,然后,她就笑了 起来。非常友善,非常温柔,非常可爱的笑了起来。一面笑,一面说:“我并不是只会 说”不能“两个字。”
  “啊?是吗?”他问。紧紧的盯着她看。
  “我不喜欢告诉别人名字,只因为觉得人与人间,常常都是平行线。”她收起了笑, 安详的说,一面继续往历史博物馆走,他就傻傻的跟在她身边。“并行线是不会交会的, 于是,你知不知道别人的名字根本没关系,在这世界上,你又知道多少人的名字呢?你 又忘掉了多少听过的名字呢?你会继续往你的方向走,对于另一条平行线上的名字和人 物,完全不注意、不知道,也不关怀。人生就是这样的,绝大多数人,都活在”自我“的 世界中,而”自我“的世界里,许多名字,都是多余。”
  他瞪着她,更惊奇了。她说的话,似乎远超过了她的年龄,而她又说得那么自然, 丝毫没有卖弄的意味。她谈“人生”,就像她说“天气”一般,好象在说最普通的道理,连 小学生都懂的道理一般。
  “并不一定人与人间,都是平行线,是吧?”他不由自主的说。“认识,就是一种交 会,是吧?”
  “交会之后就开始分岔,”她接口:“越分越远。”
  “你怎能这样武断?”他说:“如果每个人都照你这样想,世界上就全是些陌生人了, 什么友谊、爱情、婚姻……都无法存在了!这种思想未免太孤僻了吧!”“我并没说我 的思想是真理,也没勉强你认同我的思想,”
  她沉静的说着,走上历史博物馆的台阶。“我只是说我自己的想法而已。”
  “你的想法不一定对。”
  “我没说我的想法一定对呀!”
  他又没辙了。本来就是呀,她没说自己一定对呀!
  她去售票口买票,他惊觉的又跟了过去。
  “你要参观历史博物馆?”他多余的问,问出口就觉得真苯,今天自己的表现简直差 透了。“等一等,我也去!”他慌忙也买了张票,再问:“他们在展览什么?”
  她冲着他嫣然一笑。
  “你常常这样盲目的跟着别人转吗?”她问。
  “哦!”他顿了顿,有些恼羞成怒了,他几乎是气冲冲的回答了一句:“并不是!我 今天完全反常!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颠三倒四乱七八糟的,除了碰钉子,什么都 不会!”
  她不笑了,对他静静注视着,静静的打量着,那眼光和煦而温暖,像个母亲在看她 那摔了跤而乱发脾气的孩子一样。
  然后,她说:“他们今天展出一百位书法家的字,不知道你对书法有没有兴趣?不 过,无论如何,是值得看的!”
  她语气里的“邀请”,使他又振奋了。于是,他跟着她走进了历史博物馆,一屋子凉 凉冷气迎接着他们。她开始看那些毛笔的巨幅书法,也看那些蝇头小楷,每张横轴立轴, 她都看得十分仔细,而且不再跟他说话了。她的帽子已经取了下来,一头乌黑的长发如 水般披泻在肩上。她看得那么专心,眼睛里亮着光采,他对那些毛笔字看不出名堂,一 心一意只想把她的神韵拍摄下来。然后,她停在一张立轴前面久久不去,眼光从上到下 的看着那立轴,看了一遍又一遍,她眼里逐渐有些濡湿,一种被深深感动的情绪显然抓 住了她,她瞪着那张字,痴痴的注视着。
  他不由自主的,跟着她的眼光,去看那幅字。
  那大约是幅行书,写的字行云流水,乌鸦鸦的一大篇。他定睛细看,是写的一首长 诗。他对书法实在研究不够深,第一次,他发现连“字”都能“感动”人。他对那书法家已 佩服得五体投地。站在她身边,他悄悄的、小声的、敬畏的问:“这字写得好极了,是 吗?”
  “不止是,”她轻声说:“这是我喜欢的一首诗,每次我看到这首诗,都会情不自禁 的感动起来。”
  “哦?”他慌忙去看那首诗,诗名是《代悲白头翁》,写得很长,他仔细念着:“洛 阳城东桃李花,飞来飞去落谁家?幽闺儿女惜颜色,坐见落花长叹息。今年花落颜色改, 明年花开复谁在?已见松柏摧为薪,更闻沧田变为海。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 风。年年岁觋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 ”
  他还没看完这首长诗,她已经碰了碰他说:“走吧!”
  他慌忙跟在她身边走开。
  “你知道曹雪芹的葬花词?”她忽然问。
  “是的。”他答,幸好看过《红楼梦》。
  “我想,葬花词就受这首诗的影响。”她轻描淡写的说:“事实上,很多诗都是用不 同的文字,表达相同的意思。你知道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吗?”她又忽然问。
  他呆了。《春江花月夜》是一首诗吗?他以为是一部电影的名字。
  “《春江花月夜》中有几句?”她没有为难他,自己背诵着:“江畔何人初见月?江 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  这和刚刚那几句:古人无复洛城东,今人还对落花风。年年岁觋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 同… 的意境是一样的。当然,写得最好的是”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 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的句子,那种气魄就比用花与月来写,更有力多 了!不过,这几句也是从苏东坡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中演变来的!”
  他瞪着她,听呆了,看傻了。她已经不止是个“奇迹”和“惊喜”了,原来她还是本“唐 诗”。
  “能不能问你一句话,”他忘了禁忌和钉子,又冲口而出:“你是什么学校毕业的?”
  “T大。中文系。”她居然回答了,歉然的笑笑。“我忘了,诗词一定使你很烦,现 在大部分人都不念这些玩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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