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火的天堂

第8章


  本来,乡下孩子念书不念书也没个准的。可是,这些年来,义务教育推行得非常彻 底,连山区的山地里都建设起国民小学来了。而且,那个被鲁森尧赶出去的乡公所职员 却较真了。他调查下来,孩子姓杨,鲁森尧并没有办收养手续,连“监护人”的资格都没 有。于是,乡公所办了一纸公文给鲁森尧,通知他在法律上不得阻碍义务教育的推行。 鲁森尧不认识几个字,可是,对于“衙门里”盖着官印的公文封却有种莫名的敬畏,他弄 不懂法律,可是,他不想招惹“官府”。
  于是,豌豆花进了当地的国民小学。
  忽然间,豌豆花像是接触到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带着七彩光华的绚丽世界。她的 心灵一下子就打开了,惊喜的发现了文字的奥秘,文字的美妙,和文字的神奇。她生母 遗留在她血液中的“智能”在一瞬间复苏,而“求知欲”就像大海般的把她淹没了。
  她开始疯狂的喜爱起书本来,小学里的老师从没见过比她更用功更进步神速的孩子, 她以别的学童三倍的速度,“吞咽”着老师们给她的教育。她像一个无底的大口袋,把所 有的文字都装进那口袋里,再飞快的咀嚼和吸收。这孩子使全校的老师都为之“着迷”, 小学一年级,她是全校的第一名。
  有位老师说过,杨小亭……在学校里,她总算有名有姓了……让这位老师了解了什 么叫“冰雪聪明”,那是个冰雪聪明的孩子!事实上,一年级的课上完以后,豌豆花已经 有了三年级的功力,尤其是国文方面,她不止能造句,同时,也会写出简短的、动人的 文章了。
  可是,豌豆花的“念书”是念得相当可怜的。
  她经常带着满身的伤痕来上课,这些伤痕常常令人不忍卒睹。有一次她整个小手都 又青又紫又红又肿,半个月都无法握笔。另一次,她的手臂瘀血得那么厉害,以至于两 星期都不能上运动课。而最严重的一次,她请了三天假没上课,当她来上课时,她的一 只手腕肿胀得变了形,校医立刻给她照X光,发现居然骨折了,她上了一个月石膏才痊 愈。也由于这次骨折,他们检查了孩子全身,惊愕的发现她浑身伤痕累圹,从鞭痕、刀 伤、勒伤,到灼伤……几乎都有。而且,有些伤口都已发炎了。
  学校里推派了一位女老师,姓朱,去做“家庭访问”。朱老师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未久, 涉世不深。到了鲁家,几句话一说,就被鲁森尧的一顿大吼大叫给吓了出来:“你们当 老师的,教孩子念书就得了,至于管孩子,那是我的事!她在家里淘气闯祸,我不管她 谁管她!你不在学校里教书,来我家干什么?难道你还想当我的老师不成!豌豆花姓她 家的杨,吃我鲁家的饭,算她那小王八蛋走运!我姓鲁的已经够倒霉了,养了一大堆小 王八蛋,你不让我管教他们,你就把那一大堆小王八蛋都接到你家去!你去养,你去管, 你去教……”
  朱老师逃出了鲁家,始终没弄清楚“一大堆小王八蛋”指的是什么。但她发誓不再去 鲁家,师范学校中教了她如何教孩子,却没教她如何教“家长”。
  朱老师的“拜访”,使豌豆花三天没上课。她又被倒吊在铁钩上,用皮带狠抽了一顿, 抽得两条大腿上全是血痕。当她再到学校里来的时候,她以一副坚忍的、沉静的、让人 看着都心痛的温柔,对朱老师、校长、训导主任等说:“不要再去我家了,我好喜欢好 喜欢到学校里来念书,如果不能念书,我就糟糕了。我有的时候会做错事,挨打都是我 自己惹来的!你们不要再去我家了,请老师……再也不要去我家了!”
  老师们面面相觑。私下调查,这孩子出生十分复杂,彷佛既不是鲁森尧的女儿,也 不是李玉兰的女儿,户籍上,豌豆花的母亲填的是“许氏”,而杨腾和那许氏,在户籍上 竟无“婚姻关系”。
  于是,豌豆花的公案被搁置下来,全校那么多孩子,也无法一个个深入调查,何况 外省籍的孩子,户籍往往都不太清楚。学校不再过问豌豆花的家庭生活,尽管豌豆花仍 然每天带着不同的伤痕来上课。
  豌豆花二年级的时候,玉兰又生了个小女孩。取名字叫鲁秋虹。秋虹出世,玉兰认 为她的苦刑应该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她终于给鲁森尧生了个孩子。谁知,鲁森尧一知 道是个女孩,就把玉兰骂了个狗血淋头:“你算哪门子女人?你只会生讨债鬼呀!你的 肚子是什么做的?瓦片儿做的吗?给人家王八蛋生儿子,给我生女儿,你是他妈的臭婊 子瓦片缸!”
  玉兰什么话都不敢说,只心碎的回忆着,当初光美出世时,杨腾吻着她的耳垂,在 她耳边轻声细语:“女孩子和男孩子一样好!我都会喜欢的!你是个好女人,是个可爱 的小母亲!”
  同样是外省人,怎么有这么大的区别呢!玉兰并不太清楚,“外省”包括了多广大的 区域,也不太了解,人与人间的善恶之分,实在与省籍没有什么关系。
  鲁森尧骂了几个月,又灌了几个月的黄汤,倒忽然又喜欢起秋虹来了。毕竟四十岁 以后才当父亲,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肉!这一爱起来又爱得过了火。孩子不能有哭声,一 哭,他就提着嗓门大骂:“玉兰!你八成没安好心!是不是你饿着她了啊?我看你找死! 你存心欺侮我女儿!你再把她弄哭我就宰了你!难道只有杨家的孩子才是你的心肝?我 姓鲁的孩子你就不好好带!你存心气死我……”
  说着说着,他就越来越气。玉兰心里着急,偏偏秋虹生来爱哭,怎么哄怎么哭。鲁 森尧越是骂,孩子就越是哭。于是,豌豆花、光宗、光美都遭了殃,常常莫名其妙的就 挨上几个耳光,只因为“秋虹哭了”。
  于是,“秋虹哭了”,变成家里一件使每个人紧张的大事。
  光宗进了小学,男孩子有了伴,懂得尽量留在外面少回家,常常在同学家过夜。乡 里大家都知道这几个孩子的命苦,也都热心的留光宗,所以,那阵子光宗挨的打还算最 少。光美还小,不太能帮忙做事。而豌豆花,依然是三个孩子中最苦命的。
  学校上半天课。每天放学后,豌豆花要做家事,洗尿布、烧饭、洗衣、抱妹妹…… 还要抽空做功课。她对书本的兴趣如此浓厚,常常一面煮饭一面看书,不止看课内的书, 她还疯狂的爱上了格林童话和安徒生。她也常常一面洗着衣服一面幻想,幻想她是仙蒂 瑞娜,幻想有番瓜车和玻璃鞋。
  可是,番瓜车和玻璃鞋从没出现过。而“秋虹”带来的灾难变得无穷无尽。有天,豌 豆花正哄着秋虹入睡,鲁森尧忽然发现秋虹肩膀上有块铜币般大小的瘀紫,这一下不得 了,他左右开弓的给了豌豆花十几个耳光,大吼大叫着说:“你欺侮她!你这个阴险毒 辣的小贱种!你把她掐伤了!玉兰####你这狗娘养的!把孩子交给这个小贱人,你 看她拧伤了秋虹……”
  “我没有,我没有!”豌豆花辩解着,挨打已成家常便饭,但是“被冤枉”仍然使她痛 心疾首。
  “你还耍赖!”鲁森尧抓起柜台上一把铁铲,就对豌豆花当头砸下去。
  豌豆花立刻晕过去了,左额的头发根里裂开一道两吋长的伤口,流了好多血。乌日 乡一共只有两条街,没有外科医生。玉兰以为她会死掉了,因为她有好几天都苍白得像 纸,呕吐,不能吃东西,一下床就东歪西倒。玉兰夜夜跪在她床前悄悄祈祷,哭着,低 低呼唤着:“豌豆花,你要有个三长两短,我死了都没脸去见你爸爸!豌豆花!你一定 要好起来呀!你一定要好起来呀!我苦命的、靠靠靠靠靠命的孩子呀!”
  豌豆花的生命力是相当顽强的,她终于痊愈了。发根里,留下一道疤痕,还好,因 为她有一头乌黑浓密的头发,遮住了那伤疤,总算没有破相。只是,后来,豌豆花始终 有偏头痛的毛病。
  这次豌豆花几乎被打死,总算引起了学校和邻居的公愤,大家一状告到里长那儿, 里长又会合了邻长,对鲁森尧劝解了一大堆话,刚好那天鲁森尧没喝醉,心情也正不坏, 他就耸耸肩膀,摊摊手说了句:“算我欠了他们杨家的债吧!以后只要她不犯错,我就 不打她好了!”
  以后,他确实比较少打豌豆花了。最主要的,还是发现秋虹肩上那块引起风暴的 “瘀血”,只是一块与生俱来的“胎记”而已。
  可是,豌豆花的命运并没有转好。因为,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来临了。
  失火的天堂(1)蜿豆花  6一九五九年的八月七日。
  最初,有一个热带性的低气压,在南海东沙群岛的东北海面上,形成了不明的风暴, 以每小时六十海哩的风速,吹向台湾中部。八月七日早上九时起,暴雨开始倾盆而下, 连续不停的下了十二小时。
  在台湾中部,有一条发源于次高山的河流,名叫大肚溪,是中部四大河流之一。大 肚溪的上流,汇合了新高山、阿里山的支流,在山区中盘旋曲折,到埔里才进入平原。 但埔里仍属山区,海拔依然在一千公尺以上。大肚溪在埔里一带,依旧弯弯曲曲,迂回 了八十多里,才到达台中境内,流到彰化附近的乌日乡,与另一条大里溪汇合,才蜿蜒 入海。
  这条大肚溪,是中部农民最主要的水源,流域面积广达两万零七百二十平方公里, 区内数十个村庄,都依赖这条河流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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