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隐

3 (三)


他刷,他刷,他刷刷刷......嘴里哼着不成调的小曲儿,不修边幅的男人坐在井旁的小棚下,挽高了衣袖,愉快地刷着碗,又快又干净。尤其是想起这几日,某个女人越来越难看的脸色,他就止不住的开心,嘴角弯起的弧度,越扯越开,虽然都被掩藏在那一大把的浓密胡须里,却仍然灿烂过了头,却让人瞧了,颇有几分毛骨悚然的意味。
    玉闻笛脚步倏地顿住,有那么一瞬间,很诧异见到面前男人自得其乐的样子。若非时机不对,他真的会忍不住挑眉调侃一番。可是.......
    “咦?老玉,来看我啊?几天不见,想我了?”回头望向来人,褚惊寒咧开嘴,笑得没心没肺,浓密胡须下,那口牙白森森的有点儿吓人。
    玉闻笛半蹙着眉心,那张脸,就算含着轻愁,也是“我见犹怜”得很呐!褚惊寒在心底啧啧了两声,这回倒是聪明地没有说出口。嘴上兀自灿烂笑着,倒是那掩在须发之后的眼眸深敛而下,这世间,能让老玉变了脸色的事情,可委实不多啊!
    “老褚,出事了——”褚惊寒实在是不想听玉闻笛接下来的话,何况......望向玉闻笛身后,也跟上而来的乐三娘,那女人的表情也是耐人寻味得很。目光微闪,他却是一摆手,一脸不耐烦地道,“呸呸呸!老玉你这张乌鸦嘴!虽然被人奴役,使唤着当成了刷碗的杂工,可我好得很,能出啥事?去去去!你呀,就滚回你那间破草庐去,别妨碍我刷碗!这碗刷不完,没准儿老板娘不给饭吃不说,还要扣下我那三壶‘琼酿’,到时我酒瘾犯了,你拿什么赔我?”
    “陆尚武死了!衢州陆家庄的二庄主。前几日夜里被人杀死在自家书房里,一刀毙命。”没人回应,面前的人仍然自顾自地埋头刷碗,不知道究竟有没有听到他说话,玉闻笛眉皱得更紧,“颈间刀痕成叶状.......”终于稍稍有了反应,刷碗的动作停住了,却只是一刹那,短暂一如幻觉,那人又有了动作,继续,刷刷刷.......玉闻笛有些气结,“现在所有的人都认定伤口是寒隐刀造成,凶手就是你褚惊寒.......”
    “那不关我的事......”终于等到了回应,却是不痛不痒的这么一句,说话的人仍然刷着他的碗,熟练而利落,他刷,他刷,他刷刷刷.......
    最好不关他的事,最好他不叫褚惊寒.......玉闻笛额角抽搐了一下,那张“倾城”容颜几乎狰狞扭曲,“你很清楚,陆家庄跟嵩山派还有唐门是什么关系,你觉得,这样一来,还是不关你的事?”
    “人不是我杀的,所以,不关我的事!”放下手中刷到一半的碗,褚惊寒自小凳上站起,脸上的笑容不知在何时沉淀下去,无迹可寻,扔下这么一句话,他旋过脚步,转身而去。
    “老褚,人在江湖,身不由己。”玉闻笛在他身后促声道,他真以为他躲在这里就能相安无事?江湖那么大,大到处处都是江湖,江湖却也那么小,小到总会难免狭路相逢。
    “我,早已不是江湖人.......”沉抑的嗓音带着难言的无奈与坚决从背对着渐行渐远的人口中传出,破碎在江南的春风里,几片杏花瓣被风儿扬落,晃晃悠悠飘坠而下,落在他散乱的发丝间.......
    看来,老褚还是没有搞懂,什么叫真正的,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将满腹忧心与愁虑化为一记轻叹,溢出唇瓣,玉闻笛回过头来,对上乐三娘的眼,那是一双猫儿般慵懒妩媚的凤目,流光溢彩的琥珀色,这会儿盯着他,眼底却极快地掠过一丝怒火,怒火?玉闻笛高高挑起好看的眉毛,方才的担虑稍稍淡去,转而兴味十足地勾唇淡笑,他何时惹上这位姑奶奶了?“三姑娘,这事儿还劳烦你多劝劝老褚。”如今事情尚未发展至不可收拾的地步,现在,老褚至少还是安全的。
    “我为什么要?”红唇半弯,乐三娘笑眯了狭长的凤目,那笑容虽是惯常的妩媚风流,玉闻笛却从中瞧出了几分别样的味道,“褚大爷不过是我这里白吃白喝,欠债不还的烂酒鬼。我为什么,又凭什么要去劝他?再说了,他是什么人,是做什么的,我是一点儿也不知道,更不想知道。最后,我只是一个做生意的寡妇,更不是什么江湖人,自然,管不了你们那些江湖事。”
    “是吗?”高高挑起双眉,玉闻笛不置可否地笑着,突然,玉闻笛想明白那抹怒火所为何来了,看来,在聪明人面前耍手段,总是不太稳当的,只是,他瞒不过她,她又怎么会以为,她又瞒得过他呢?
    兀自笑着,乐三娘也没有无聊到去回应那句,明显就是陷阱的“是吗?”,挥挥玉白的小手,就当是耳畔乱飞,嗡嗡乱叫的苍蝇挥掉。不比面前被人称作“倾城”的男人有丝毫逊色的笑容,仍然颠倒众生。乐三娘转过身,撑开雨伞,款款生姿往一醉楼走去,离开之前,却是笑意吟吟地丢下一句话,道,“对了,玉公子与褚大爷生死之交,应该不介意帮他把没有刷完的碗刷完的喔?”
    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喝酒?是什么时候依赖上酒这个玩意儿?难得无聊地回想了一下,刹那间,却只觉得记不清答案,似乎已经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从前的褚惊寒是什么样的?那个富贾一方的褚家牧场的大少爷?那个麒英院问剑阁的武状元?还是那个快意江湖,声名鹊起的“寒隐客”?都是那么陌生,都是他么?还是,都已不是他?摇着头咧嘴失笑,褚惊寒实在是说不出该自嘲,或是洒脱,习惯性地抬手,举高手里的酒坛,往张开的口中倾倒酒液,却只是一小口,坛中便已空了,再倒不出半滴残酒。蹙了蹙眉,一脚横跨,斜坐在一醉楼二楼栏杆之上的褚惊寒便一个纵身,跃跳下来,正打算故技重施去偷坛酒来解解馋,虽然他今日那不过三壶的“琼酿”已经尽入腹中,他欠债不还的记录太过良好,所以,整个一醉楼和寻香酒坊,没人敢赊酒给他,一文钱逼死英雄汉,他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大不了,那账本里再多一笔呗,哪天等他两腿一伸,找阎罗王喝酒去之后,凭着那账本,他老爹也会看在他虽然是个不孝子,却还是他儿子的份儿上,帮他还债的。乐三娘那女人打的,不就是这主意么?
    打定了主意,褚惊寒倒是想得开得很。只是,刚要迈出去的脚却是在迈动的前一个瞬间,停了下来。那是.......挑眉望着脚边不知何时,被何人放置的两坛酒,一抹惊诧掠过之后,他倏然笑了,了然欣慰,“谢了啊!记得在账本上记清楚,我会乐意签字的!”单手拎起那两坛酒在半空中晃了晃,两个酒坛轻击,声音清脆。褚惊寒却是眨着那双即使在乱发遮掩下,仍然清亮的眸子,朝着某处笑望而去,视线尽头的一帘湘竹之后,有一抹艳红的裙裾,一闪而没。
    某人得意的笑声在身后传来,听在耳里可恶得很,乐三娘实在很想朝天猛翻白眼,虽然,屋外,仍然是春雨淅淅沥沥,像是永远也不会停。只是,一种烫热随着那笑声钻入了耳根,一路沿着纤细的颈项蔓延至衣领下,她急促地迈开步子,甚至掩着双耳想要逃离那笑声的范围,可是.......
    “咦?姑娘,你这是怎么了?脸怎么这么红?”在下楼时刚好撞上上楼来打扫的阿威,一脸惊讶莫名地指着自家姑娘红得有如猴子屁股似的脸蛋,愕然问道,未料,没有得到答案,反而被乐三娘警告似的狠瞪了一眼,还未意会过来为啥被瞪时,一阵香风飘过,他家一贯慵懒妩媚的姑娘正以从未有过的狂风般的速度,呼啸而去,而他,张着一张嘴,真是......“望尘莫及”啊......
    可恶,可恶,她就不该脑子打结,给那酒鬼送酒去.......啊.......真是丢脸丢到姥姥家去了。烧烫着双颊,整个一醉楼里的伙计都看着他家姑娘埋着头,飞也般地冲回自己房里,而后,关门落锁,干净利落......这才狐疑地互觑着,他家姑娘.......这是怎么了?
    二楼凭栏处,褚惊寒已经再度横跨上去,耳里听着楼下的动静,忍不住莞尔而笑,仰头灌下坛中美酒,香醇爽洌,他满足地自唇间溢出一记叹息,视线所及,漫天雨雾,朦朦胧胧处,九江奔腾而去,浩浩汤汤.......
    又是三更夜雨,细细簌簌,朴素的小院里栽种着的桃花斑驳了一地,沾染上猩红的血,桃树下,已经躺了数具横尸,狂刀抽出,银光掠,带出一霎猩红,喷洒上近旁晃悠的灯笼,圆睁的双目仍然瞠得老大,到死也不甘心,明明已经隐退江湖,三十年来,相安无事,为何又会在今日招致大祸,甚至祸及妻儿,手中的兵刃落了地,那清脆的声响敲在心坎上,莫名的惊颤,老汉重重倒落于地,倒在妻女,女婿,还有未及十岁的小外孙身边,犹然......死不瞑目.......
    漂浮着浓稠血腥味的细雨夜风里,隐隐响过一声冷哼,刀尖着地,轻划而过,那声响伴随着四溅的火花,在雨夜里,莫名的诡谲与寒渗。
    “前日夜里是江北镖局的秦老镖头,昨个儿夜里,居然是老钟头.......”玉闻笛又来了,那张好看的脸,一贯的云淡风轻少去了些许,略蹙着眉,一边说着,一边死盯着坐在井旁,兀自刷碗的某人神色。倾城公子,医卜星相,无一不精!可是......他只卜算到他近日会有血光之灾,岂料却是卷进了这样的漩涡?更让他火的,却还是褚惊寒的态度,这五年来,他由着他疗伤,由着他逃避,可是,还不够吗?
    “这个江湖中,每天都在杀人。”冷冷丢下一句话,褚惊寒丢下手中仍然是刷了一半的碗,起身便走,不愿再听他说话。
    玉闻笛死咬着牙,语调冷了几分,“你当真不管么?即便死的是老钟头一家,即便.......那个人连小虎子也没放过?”
    背对而行的魁梧身影稍稍驻足,僵凝,片刻之后,再度迈开步子,无声走远......空荡的天井上空,只余玉闻笛一声没辙似的叹息,飘零在半空中,久久不散......一醉楼二楼,一扇面向后院的窗户半敞着,红裳女子倚窗而立,在瞧见那修长魁梧的身影一路笔直地走进酒窖时,狭长的凤目,慢慢敛起,静谧深沉.......
    今日难得的没有下雨,那宽阔的江面映入眼中,别有一番壮阔之势,那些散落在江中,星罗棋布的小岛,却又让人有些恍惚,仿佛置身海中。江岸两侧,那些桃花、杏花、梨花正是盛开的季节,这边一簇桃红,那边一簇粉白,江南的春,一向是这般的旖旎宛转,美丽多情。被浸在江南的烟雨中久了,他都快忘了,他是在晋北那雄浑粗犷的万丈平原,雁门关外的草原大漠中长大的。那些揪片儿,面疙瘩,饺子,馒头,都褪色在了记忆当中,这满腔满喉,竟只余了这酒味。坛中的酒又快尽了,他敛着眉,思虑着今日是需要自个儿再做一回偷儿,还是有人会送酒来。才这么想着时,细碎轻盈的脚步声已经由楼下传来,渐渐近了,一坛酒递到了他的眼前,带着冰凉的爽洌,酒香扑面而来,居然是“冰魄”,瞧来,她是为了他,特地下了一趟冰窖,他该不该受宠若惊?这般想着,他已经笑眯眯地接过了酒坛子,开了封,深吸了一口酒气,便是涎着口水,忙不迭地低头猛灌了一口,而后,满足地叹息着,好酒。这一回,乐三娘没有放下酒离开,反而就这般站在他身侧,静默无言地凝望着此处开阔的景致。
    乐三娘也是北方人,即便她已经在江南扎根数年。还记得五年前,他们在江州城的初遇,那个时候,她的一醉楼尚未开张,他一听她说话,便知是道地的北方口音。只是,这些年了,这女子身上的柔靡妩媚,却像是融进了这江南的烟雨中,本该属于此处。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比起他,她更加的神秘,更加的让人猜不透。
    “老钟头原先是饿虎沟的山贼,后来遇上了他的女人,只是一个普通的农家妇,却让他毅然决然收山不干,从此隐姓埋名。男人有的时候就是这样,为了妻儿,可以燃起野心,也可以放弃雄心。我认识他那年,才十五岁。那是个冬天,正是年节回家的时候,师傅让我顺道代为送一封信到南北二庄的蘅芜山庄,路经老钟头所住的小村庄。饿虎寨自然是四处为恶,烧杀抢掠,无恶不做。那一次,老钟头帮人赶车送货去邻县,正好不在家中。饿虎寨的人入村抢劫,看上了老钟头的女儿,正按在地上,老钟头的女儿已有心上人,自然是抵死不从,我刚好经过,救下了她,也将那些山贼赶出了村子。老钟头回来之后得知此事,自然是感激我,硬是留我住了一夜,他是个生性豪爽的汉子,倒与我兴趣相投。后来,我闲暇时,总会特意去探望他,这样一来一往,竟也成了忘年之交。那年,我出师离开麒英院,剿灭饿虎寨一役,他帮了我不少忙!后来,他女儿成婚,甚至是他的小外孙出生,我都有上门讨酒喝.......上一回......上一回见面,怕都是六年前了吧......他那小外孙小虎子刚满三岁,好动得很,一口一个褚叔叔,叫得甚是讨好,那几日,一会儿买糖葫芦,一会儿当马骑,一会儿转陀螺,我没被少折腾.......”褚惊寒一口一口地喝着酒,半睁着的眸子望向远处奔腾的江水,像是陷入了回忆一般的迷蒙,低沉着嗓音,絮絮而道,只是说到后来,他的嗓音低噶下去,戛然而止,眼眶竟泛起湿润的潮红.......“是我!我知道,都是因为我.......”□□的嗓音像是失了准音的二胡,沙嘎,难听.......
    乐三娘一直都只是静静地站在一边,静静地听着,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这时,才敛下了凤目,敛下了眸中翻搅的思绪,红云软袖轻挥,她已经劈手夺过褚惊寒掌中紧扣的酒坛,也无所避忌,仰头,便就着坛口灌下一口冰凉的酒,这才抬眼重新望向不远处的江面,道,“杀陆尚武和秦老镖头,是为了嫁祸于你,让你百口莫辩,成了武林公敌,至于杀了老钟头一家......是为了引你现身.......这般大费周章,是你惹下的仇敌?心中可有想到,可能是何人所为?”
    “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埋首双臂之间,褚惊寒无力而无奈的沙哑嗓音破碎传出.......
    “你可以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你不能不管!”乐三娘凤目之中,暗影飞掠,嗓音仍然柔媚,却携着坚决的冷意,如同利剑,劈开褚惊寒极欲闪躲的内心。
    “是啊,我......不能不管!”过了好一会儿,褚惊寒慢慢从双臂间,抬起头来,双眸慢慢地清亮,慢慢地坚决,像是突然明白了什么,原本被愁云困锁的心刹那间拨云见日,豁然开朗......他突然来了精神,一抬眼,瞧见自己的酒坛子居然被乐三娘扣在手中,不悦地一瞪眼,然后,劈手又反夺了过来,仰头又是猛灌了一口酒,畅快!
    乐三娘几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凤目中,有一抹柔和的欣然,一闪而没。
    “你是何时起知道我身份的?”灌酒的空档,褚惊寒终于问出了心中的困惑,那厚厚一叠的账本,对这个钱鬼般的女人莫名的坚持,他心中早已有了猜测,只是,却从来未曾问出口,只是,在被人了解的这般透彻,自己却对那个人除了是一醉楼老板娘,是个寡妇,还会酿酒之外,一无所知的感觉,真的是......很不是滋味啊!“还有啊......我早被我家老头子赶出家门了,褚家牧场没我的份儿,你如果想做啥赚钱的生意,在我身上花心思,那怕是白费功夫了!”
    乐三娘翻了个白眼,没好气地道,“我没你想的那么没脑子!”在他身上花心思?她又不是傻子!再说了,她何时说过,对褚家牧场有兴趣了?她守在这江州,守着这一醉楼,卖她酿的酒,也好得很!褚家牧场的营生虽然诱人,她却也不稀罕。“至于何时知道你身份的.....我不是江湖人,可这酒楼却是江湖事传得最快的地方,你虽是满脸的胡子,要猜出你的身份倒也不难,谁让你身边有张很好认的脸呢?”
    很好认的脸?褚惊寒先是狐疑地一愕,而后在那女人朝着他,笑得好不快活,好不勾人时,他却像是醍醐灌顶一般变了一张脸,啐声骂道,“玉闻笛.......你那张脸真是个祸害!”
    是啊!玉闻笛的脸!乐三娘轻笑出声,只是,才下一刻,笑声敛去,两人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对望一眼,然后,褚惊寒幽幽苦笑了起来,“看来,这一醉楼,还有江州,都是没法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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