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上花开缓缓归

“神尊大人。”
    “说。”
    “那个，阿池……”
    身后的女子话说一半忽然没了，墨浔停了笔，转过身去，正见她咬着唇，一副小媳妇儿模样。
    他看起来心情不错，用狼毫的末端轻轻戳了戳她的额头，“何事？“
    痛……她用手捂着额头，偷偷地往后挪了小碎步，吞吞吐吐道：“阿池……能不能……去一趟魔，魔界？”
    “嗯？”他转过身，重新在纸上描画起来，“理由。”
    “就……”池染想起昨日收到的信，简直一个头两个大。“就明日，少尊生辰，邀阿池前去。”
    神尊大人为什么又不说话了……池染哆哆嗦嗦地看着在庭中静静作画的背影，不敢再多说一个字。
    想了想，又一走一停地挪上前，乖乖地研起磨来。
    那只执笔的手修长干净，笔锋游刃之下，一株红梅跃然纸上。庭中的梅花落了几瓣，顺着他的乌发坠落到宣纸上，竟仿佛原本就开在他笔下一般。
    良久，他落下最后一笔，力度倏尔一收，狼毫萧然一挥，恰恰从一旁的女子掠过……
    咦？有点凉……池染疑惑地抹了抹脸颊，却摸到满手墨香。
    她呼气，镇定地笑了笑，“神尊大人，那阿池还是——”
    “准。”他抬眸，有一种奇怪的气息流溢整个外在和内在。
    神尊大人果然又想将我许配给寒鞘了……池染心尖儿一哆嗦，亡羊补牢道：“还是不——”
    他却露出久违的笑容，清声重复：“本尊说了，准。”
    梅树下一身素衣，回身而去。风乍起，石桌上那张画着红梅的宣纸慢慢地，飘落在她鞋边……
    ***
    不愧是魔界少尊的生辰，竟连幽冥渡口都没有平日那么阴森了。只是在凄凉的忘川河边挂满了亮闪闪的红灯笼是不是有点……
    以自己对寒鞘的了解，这九成九是他的主意。因为信上说了“亲爱的小阿池，小爷定会大张旗鼓地迎接你~~一定要来。”可以联想到某人很夸张的表情。
    不过，现在显然不是研究这个问题的时候。
    唉，好诡异……池染想了想，还是绞着手指慢慢地走到船头，抬头望向那人雪白整齐的衣襟。“神尊大人……你，你怎么也在？”
    他低下头，不语，看她的眼眸黑得深沉。
    她咽了咽口水，讪讪一笑，别扭地挠了挠头，“……好巧。”
    九重神尊重新转过头去，望着岸边盛开的曼珠沙华，依旧没说话。
    额……池染有点小尴尬，心里想着，还是默默地飘走好了。于是，她悄悄地转过身，当作自己方才没有跟他说话过，准备走回自己寂寞的小角落……
    哪知才刚走了两步，便听到那清冷的声音在背后徐徐响起——
    “不巧，我也要去魔界。”
    她“咻”地转过身，“神尊大人也要去魔界？”好吧，她的问题是有点多余，都在忘川上了，还能穿越到蓬莱岛不成？
    幸好神尊大人没鄙视她，轻点了点头，貌似很认真地回答：“嗯，收到魔尊的请帖。”
    啊……神尊大人竟然也是去参加寒鞘的生辰宴？池染忽然觉得头皮有点麻麻的，心里有点虚虚的，具体原因她也搞不清楚。就这样带着乱糟糟的心情，默默地，下了船，默默地，到了魔宫。
    ***
    心不在焉地飘到魔宫殿门时，池染是被寒某人异常兴奋的声音唤回神的。
    血色的魔界天空下，偌大的魔宫辉煌肃穆。那个一头红发，张扬恣意的俊美少年就站在门口，远远见了等待的人的身影，唇边不禁绽出大大的笑容，艳冶得如同尘封百年的烈酒。
    “寒鞘！”
    池染大呼一声，远远地向他奔去。原谅我吧，竟敢将神尊大人甩在身后……实在是，不敢再站在他身边……
    也不知是怎么了，从凡界回来后，只要一站在他身边，就觉得气氛好奇怪……
    “小阿池，好乖好乖。”寒鞘摸着她软乎乎的头发，笑眯眯的。
    感觉好像小宠物，池染忙缩了缩脑袋。这一缩的同时，寒鞘的表情变了，就好像是一个在酒楼吃饭吃得嘛嘛香的时候，忽然旁边的人大叫了一声“有蟑螂！”然后探头去看，发现自己喝得也是同一锅汤……
    池染不由得愣了愣，心里想着莫不是自己惹他不高兴了，正准备把脑袋瓜送回去的时候，寒鞘却忽然越过她，向她身后走去……
    “神尊大人。”寒某人的声音降低了八度。“不知尊驾驾临，未能倒履相迎，实在失礼。”
    池染扭过头去，正见明明被她耍得远远的九重神尊已经走到了他们的面前，一身白衣纤尘不染，只有天空的光辉脉脉地照耀在他的肩膀。清俊细致的眉目之间带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与疏离。
    墨浔微微点头，“客气。”
    “只是，神尊贵人事忙，从不出席此类酒宴，寒鞘实在是……”他昂起了漂亮而高傲的头颅，“受宠若惊”
    这话听起来，好像话中有话。但池染的脑子向来不好使，在这两个男人面前更是一盆豆腐脑，所以，在墨浔沉默的短暂期间，她糥糯地向前，企图替她那不善言语的神尊大人解释：
    “神尊大人是魔尊邀请来的……”前半句还算正常，她却还小声地补充了诡异的下半句： “不，不是陪阿池来的。”
    寒鞘一愣，显然不知该如何接话，这孩子着实……太实诚了。
    而墨浔也似是有一瞬间的怔忡，电光火石之间，已不动声色地敛了眼中的微光，越过他们，往殿内走去。
    “失陪。”
    墨浔进殿后，池染莫名地松了口气，回神看向寒鞘，却见那厮的表情十分地……阴沉。
    “寒鞘？”她戳了戳他的手臂，有点忐忑：“怎么了么？”
    寒鞘瞥了一眼被父亲热情相迎的月白背影，暗暗地磨了磨牙。拧头望着一脸懵懂的池染，立即换上一副“我不高兴，快来哄我”的表情。
    池染更不解了，怎么这两个人好像有些奇怪。寒鞘的表情好凶狠，她不敢出声，委委屈屈地垂了双手在一旁站着。
    怎么这女人都不会哄他一下？寒鞘咳了咳，大手一伸，冷冷道：“我的礼物呢？”
    池染忙递过手中的竹篮，一脸讨好的笑颜：“喏，礼物。 ”
    寒鞘这才重新笑了，嘀咕了一句“还算你有良心。”便迫不及待地打开竹篮。
    “衣裳？你亲手做的？”
    她点点头，羞得耳根都红了，“这是第一次……阿池不知道你喜不喜欢？”
    寒某人的确很喜欢，捧在手里都不敢用力，脸上却一副无所谓的淡漠姿态，“一般般吧。”
    “哦。”池染失望地垂了眼睑，瞬间又瞪大，“咦？你脸怎么这么红？”
    “哪里有？”寒鞘不屑地嗤声，扭过头去。“我去换衣服。”
    憋笑中的池染不解了，“为什么呀？”
    寒鞘虎着脸，弹了弹干干净净的衣角，“脏了。”
    “……”池染忽然觉得心里有种勇敢的力量，吧嗒吧嗒地凑过去，一双紫瞳水亮水亮，“寒鞘，其实你……是想换我送你的这件吧？”
    “呵！呵呵！谁稀罕？”被看穿的寒某人干笑两声，连忙打消念头，招来一妖娘，“放到我房间……随便放！”
    故作潇洒地回头，却见池染捧着粉嘟嘟的腮帮子，眼里带着他从未见过的天真烂漫，一字一句道：
    “寒鞘……你好幼稚。”
    ***
    寒鞘就这样带着破碎的自尊心出现在他的生辰宴上，一出现就被一波一波的来客迅速淹没。而池染思前想后，终是带着小侍女的觉悟乖乖地站到墨浔的身后。
    金樽美酒，笙箫艳舞。这样华丽喧闹的宴席，眼前的人却那般安静恬然。仿似只要他在，三丈之内便自动归于静默。
    他明明不喜欢在这种场合……除非是有正事。那为何答应魔尊的邀请呢……
    她见他轻抬宽袖，酒樽移到唇边，微微一顿后才轻抿了抿。他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地尔雅，举手投足之间全是迷人的寂寥。
    她看得入神，恍惚中又似回到了了那一片梦境。梦中的他与现实的他好像不一样……
    心，瞬间乱了起来。
    “饿了么？”
    面前的人忽然来了这么一句，池染懵了懵，连思考的时间都没有便老实答：“饿。”
    呜呜……佛祖爷爷，我错了。
    墨浔侧了侧头，正见她懊悔地拧着衣角，垂下的睫毛忐忑地颤动。
    “坐。”
    虽然九重神尊惜字如金，但池染这三年的自我感悟还不错，明白之后连连摇头，“阿池不敢。”
    “哦？”那双狭长的眼眸有点点星光扑朔迷离，他笑得极轻极轻，说：“为了来魔界，昨日不是挺勇敢的么？”
    一抹三九寒风从后颈嗖嗖刮过，池染摸了摸，然后迅速地，毫无停滞地坐到他身边。
    墨浔望向背脊僵硬的某女子，秀气白皙的脸上是一贯的唯唯诺诺。眸光一晃，一丝疑惑惊鸿掠影，唇边的笑意也同时消隐了去。
    轻捏了捏发疼的额角，低叹一声：“你……没什么想要说的么？”
    “我……”她想了想，紧闭着眼睛，豁了出去：“求神尊大人赏口饭！”
    墨浔：“……”
    气氛好沉默……池染咬着桂花糕，有点沮丧。好不容易才和神尊大人亲近了一点点，怎么从凡界回来，却好似一夜回到以前了呢。
    神尊大人如今老是不说话，一说话就隐晦地捉弄自己……唉，让她一个小小侍女怎么办？
    “明，明天七夕了呢。”
    她期待地看着他，他却似没听见般，静静地看着殿中的抚琴人。等她灰心地拿起桂花糕继续啃的时候，才淡淡地回了一字：“嗯”
    池染精神一抖擞，继续说：“月下仙人这几天可忙了，红线都不够用。听说明晚牛郎织女会相聚呢，有好多好多喜鹊为他们搭桥……”
    “嗯。”
    “阿池好佩服他们，一年只能见一次，还能年年不变……”
    她也不是很会说话，但见墨浔偶尔会答一两个语气词，心里很轻易地开心起来，便搜尽脑子里的话不甚流利地说给他听……
    对面的寒鞘坐在一张华丽大椅上，不断有来客上前敬酒祝贺，他则是一脸的不耐烦，敷衍了事。
    看到池染坐到墨浔身边时，他狠狠地灌了一杯酒。
    看到池染满脸通红地吃着桂花糕，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墨浔，他仰头喝完一壶酒。
    看到池染甜甜笑着，不断地对墨浔说着什么的时候，他终于将酒杯往桌上重重一搁，快步向对面走去。
    这女人，小爷生辰，竟敢把我晾在一边……还说什么“我是神尊大人的小侍女”？
    “喂！”
    高大的身躯投下一大片阴影。池染忙站起来，“寒鞘，怎么了？”
    “今天是我的生辰。”
    “哦，险些忘了。”她展颜一笑，“生辰快乐。”
    寒鞘显然不满意，对墨浔点点头，便一把将池染拉到一边，“陪我去忘川。”
    “可，可是……天色不早了。”
    “今天是我生辰！”颇有唯我独尊加耍赖之意。“何况，最近锁魂钩仿似有点不寻常……也许，会有我哥哥的消息也说不定。”
    “真的么？”她真心为他高兴，可是……她转头偷偷瞄了一眼垂眸品酒的九重神尊，不由得为难起来。
    神尊大人现在好恐怖……她哪里还敢走，况且时辰的确不早了。
    挣扎完毕，她惭愧地垂下了头，“对不起，我待会儿就得随神尊大人回九重了。”
    寒鞘脸一臭，咬牙切齿：“你再说一遍？！”
    嗒嗒嗒……池染吓得连连后退，“对不起对不起，阿，阿池是神尊大人的侍女。”
    “你是他的侍女？！！”寒鞘步步逼近，酒瞳里燃着莫名其妙的火焰。“那你不也是我的——”
    吼到一半，他自个儿愣了。
    池染被吼得有点结巴：“你的……什么啊？”
    “我，我的……”张狂的寒某人同样结巴，最后恨恨地挠着漂亮的酒红碎发，烦躁到了极点。“走走走，谁稀罕留你？！”
    然后，竟真的这样扬长而去……
    池染被变幻莫测的寒鞘吼得六神无主，呆呆地回到墨浔身边，还不知道该开口说些什么，他却已小幅度地偏过头来……
    深黑的眼眸捎着一丝柔软，恰似三月的微微细雨，尚且不及伸手触碰，便消散在晨光里，叫人不禁疑心自己只是眼花看错。
    为何……她的目光移不开，只任由狂乱的心跳声，“砰砰砰”地在耳畔肆无忌惮地扩散开来……
    “要回去么？”
    她悄悄别过头，“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