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衣客坐下之后,把轻飘飘的包袱往桌上一放,对着刚从厨房出来的店主老汉开口便是:“阿丈,小子今日身无分文,不知可能赊账?”
那魏老闻言呵呵一笑,依旧提着茶壶给他布茶,道:“官人出门不便,何必计较,老汉家区区粗茶淡饭,尽可招待,不用说赊。”
我正听得入神,拓跋锋忽然横我一眼,轻声道:“吃饱了,还盯着别人看?!”
我皱着眉凑近他,咬耳朵道:“这个穷酸真是要死,把我们要说的话先说了,一会咱们再说没钱,非把阿丈气得吐血不可!”
闻言,拓跋锋又忍不住笑了,也对着我耳朵道:“你真当我付不出饭钱?”
“你怎么付?”我斜眼打量他。
“我国风俗,以物抵偿亦可。”他把我的碗拿过去,不动声色地把剩下那块也捡出来吃了。
废话!我躲开他远远的,难道我不知道脱了衣服也能抵得一餐么?下下之策。
这时魏老汉果然也拿了几块面饼,送至布袍客面前,那人倒也不客套,只道:“阿丈,小子此去应惠公禅师选,明日便来还钱。”
那魏老闻言,喜笑道:“官人是书匠?惠老菩萨连月来,为了觅不得好书匠好不烦心。倒是,止今天夜里,惠菩萨的募书道场就要闭了,官人吃了饭,赶紧去方好。”
哦,还有募书道场这么有趣的事么?我登时来了兴致,对着拓跋锋拼命使眼色,快吃了,我们也去瞧瞧么。
拓跋锋当然明白我意思,皱着眉几口把饼咽了,捻捻手指把饼屑去了,叫道:“阿丈——”
那魏老应声而来,我实在受不了拓跋锋要脱衣服还账的场面,只得把金戒指退了,往桌面上一放,笑道:“阿丈,付饭钱了。”
那魏老见了大惊,道:“小娘子取笑了,便是老汉一家一当,都不值这许多。”
“押在阿丈处,明日派人持钱来赎取。”我道。
“不需不需……”那魏老头说不出别的话,只顾摇头。倒不料着老汉临财如此狷介,难怪家业潦倒得紧。
拓跋锋一笑,把居澜叫进来,道:“拿早上的猎物与阿丈。”
我看着居澜返身带了几只兔雉进来,不由彻底无语,果然是在戏弄我呢。
“这些亦太多了……”那老汉还在推辞。
拓跋锋向布袍客独坐的一隅微微一抬下巴,道:“多时,替他也付了。”
说着便起身,将我的戒指与马鞭一起抄在手里,扬长出门了。
“还给我唉。”我跟出门去,拉住他的手臂,不给我趱造首饰也算了,还拿我的做什么?
“你不是要付饭钱么?现在是我的了。”拓跋锋一手隔开我,一手举着戒指对着夕阳看了看成色铭文,便满意地戴自己手上了。
“你这人怎么这样?”我被他气得笑了。
拓跋锋自顾自上了马,又俯身一把将我捉上去,在我耳边笑道:“如今你也身无分文了,看你再怎么擅作主张!”
夜里的山风吹来,一定会冷,所以就让他给我挡着风好了,我也不想自己骑马了。赤罗在一旁,也不消吩咐,便牵着我的马紧紧跟上——其实她也未尝不能算敏悟能干。
一路向西,眼见得日坠月升,星辉渐明。遥遥天际之外,白雪皑皑的山脉连绵起伏。那雪城山最高处的山峰,离月轮似乎近在咫尺,却始终不可触及……一生之中能有几次,得与所爱之人对此无限孤洁壮美之景?我与拓跋锋十指相扣,沉默无语,直到鸣沙山出现在我们面前。
所谓鸣沙山,不过是一片沙漠之中的数个土丘,在天际高峻连绵的雪山衬托下倒似一个挂单老僧,独自栖息在穹庐之下,冷眼旁观着比万里黄沙更为无常的人世间。
拓跋锋告诉我说惠英禅师是此地石道寺的主持,少年时曾远赴西域取经,归来后又译作经文,传经布道,戒律惠识最为世人钦敬。石道寺在鸣沙诸寺之中,既非皇室敕封之寺,亦非规模最大之寺,只因了惠法师而声名远播。如今惠法师为了汉魏之战死伤甚重,发了无上愿心,在鸣沙山道右新凿石窟,募集天下书匠画工,藻饰供奉,用以超度亡魂。这事在朝内也早已议论纷纷,很多亲贵都觉得惠法师此举意在讽喻朝政,不以为然者甚多。
“那你觉得惠禅师这样多事,扫你的面子了么?”我扭脸看了看杀孽深重的海其腾君。在月光下他总显得神朗气清,甚而有几分超逸的仙气。
“我无所谓。”拓跋锋淡淡一笑,孤傲得很。
行了不多久,我们便已望见石道寺外募书道场的火光和聚集着幢幢人影了。
我忽然想起来,问道:“这个惠法师认得你么?
“我甚少来此,惠法师也从不应诏入朝,应该不认得吧。”他想了想方道。
“那惠法师认得王妃吗?”
“不知道,也许认得吧。”拓跋锋忽然警觉,圈着我的手臂紧了紧,道:“你想干嘛?”
“问他借钱。”我笑道。
拓跋锋也笑了,却道:“惠法师是难得的人物,一会若见面,你给我敬着他些。”
石道寺依山而建,形制规整,房舍以白石垒砌而成,瞧着好似雪城山一般庄严肃穆。甘州砖木难得,民宅多为土筑,这寺庙却因信众供奉之力,不但庙宇以石建成,多余的石块更一路将东西几里的山路铺设平整了,难怪以“石道”为名。
募书道场原来就在石道寺外的一块新凿开的石壁旁。这块石壁足有数丈之高,打磨得光华无比。石壁下,几名僧人持着火炬,簇拥着知客僧与众人讲话,一个老和尚靠着山根,盘腿坐在一个小几子后面,闭目不言语。
拓跋锋下了马,携我过去看:原来那块石壁的下半部分,已然笔迹淋漓,写得许多字迹在那里。而挤在石壁周围的人群里,既有待选的书匠,也有前来看热闹的信众,或者是碍于法师威严,众人只是面露好事或虔诚之态,却不喧哗。知客僧身材魁梧,一袭月白僧袍,神情果决能干,倒象个将领,不像僧人。
只听得他在那边道:“……如今新窟各洞皆毕功,惟有此面石壁,惠法师欲得一名书家为之写经,以无上佛法照临四方羁客旅魂。诸位信众,无论谁有愿心,都可以至惠法师前领取毫管,于壁上书写,字数不拘。若中选时,既是无上佛缘,惠法师亦有千金之赠,望诸君勉励。”
我好奇那石壁上的诸人书法,不知不觉便走到石壁之下观瞧:只见有人作斗大的字,有人作蝇头小楷,有人作真楷,有人作行草,有人写经文,有人写诗赋,甚至有人字迹歪七扭八只是写上虔诚敬信字样来凑热闹的,当然笔力非凡龙蛇飞动的亦自不少,最有意思的便是,越是居于石壁之前的,字越是多越是自如,越是后面来写的,因了地方有限,不免挨挨擦擦,难以写得好了。
这时虽然知客僧还在鼓励大家前来试笔,但剩余的空隙,只有惠法师肩头上的那一巴掌空隙了,所以围观的人虽多,却再无有意来写的了。我把石壁仔细看了两遍,只中意石壁中部一人字迹,他写得是东坡绝句:
“寄卧虚寂堂,月明浸疏竹。泠然洗我心,欲饮不可掬。”
字作斗大,飞动洒脱,见之忘俗。只可惜字下竟无署名,看来只怕是雪泥鸿爪,写的人偶然起意,却未必有意为惠禅师作书吧。
“这位娘子观壁良久,想必也是书家,若有意题壁,可至惠法师处领笔。”那知客僧倒胆子不小,径自过来同我施礼说话。
我看了一眼拓跋锋,他神态自若地依旧看着石壁,假作不理会,耳朵却分明竖得很尖,想听我说什么。
“侍儿生于僧道无缘之家,只恐写了,亦不能中法师之意……”我对那法师道,眼见得拓跋锋的背影有点松懈——你有徒单月相给你造大佛,难道还不够么?
知客僧倒不以为忤,只是淡淡点了点头道:“一缘灭一缘生,今日逢此会,娘子自问本心,不敢相强。”
我刚想谢他,却见枯坐一旁的惠禅师突然张开眼睛瞥了我一眼,那眼神若天际利电一闪,不知怎地我心头一跳,连答词也忘了,忍不住上前抓住拓跋锋的手臂,紧紧靠他身边。
拓跋锋诧异地回头望我,还没说话,却见方才魏老茅店之中,那抢先付不出饭钱的穷酸客,也终于赶到,他从人群中挤过来,直截至惠法师面前,施了一礼,道:“渤海高夷简,愿为法师题壁。”
枯坐的老僧看了他一眼,点点头,道:“檀越请自便。”
那高夷简望了望惠法师肩头上方那剩下的巴掌块地,只得挑了一只中楷,将之浸入墨池沾透,隔着惠法师的人,悬空一挥而就,以二王草书体写韦庄诗:南朝三十六英雄,各逐兴亡自此中……
虽在方寸之地,而布局圆融,字迹流畅,连着署名浑然一体,原来他倒亦是名家,难怪如此自信。若是那无名之笔果真无人认领,千金之赏自当归高夷简了。
“南朝三十六英雄,后面写得是什么?”拓跋锋未读过韦庄这首,自然难猜。他皱着眉头,虚心请教,模样十分可爱,我不由微微一笑,给他念了一遍:
“南朝三十六英雄,各逐兴亡自此中。有国有家皆是梦,为龙为虎亦成空。残花旧宅悲江令,落日青山吊谢公。事竟霸图何物在,石麒麟没卧秋风。”
原本我只与拓跋锋窃窃私语,但瞧着围观的众人也颇好奇,最后便朗声念出,满足一下众人。
而那高夷简原本只做不相识。现在只怕是因为我这幅无动于衷不知亡国恨的样子得罪他了,他不由面露冷笑,却不说话。
“诗固然是好,只是这字却有不足。”我变本加厉地指点江山起来,拓跋锋在一旁配合地作洗耳恭听状。
“初看时你会觉得字字圆融婉转,似乎是神品,只是看久了,便觉得处处为天地格局所限,有些气促,便在这石壁之中,亦算不得最好的。”
“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人生在世,本来为天地时局所限,再英伟之人物,再光荣之事迹,亦不过限于一时一地。小子的字跳不出这巴掌之地,似亦无可厚非。只是请问娘子,这石壁上最好的字,却是谁人所题?”那高夷简听我批评他的字,竟一反韬晦的常态,眸光灼灼,竟问到我脸上来。
“这个么,‘万国未得雨,孤云犹在山’。”我靠着拓跋锋,对他淡淡一笑。
高夷简眉头一皱,却终于忍住,假装听不懂,蹩过一边歇着去了。唔,倒果然是个识时务的,看来这一千两黄金,对他很重要啊。
眼见得子时将至,那惠禅师缓缓起身,又露出背后那一块空隙来,他也不看石壁上的字迹,却望着我道:“老僧愿一观孤云布雨,不知可蒙俯允?”
我尚未开口,拓跋锋却一捏我手臂,在我耳边道:“给惠禅师面子。”
我剜了他一眼,还真是好炫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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