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三国

89 (七十五)错失


迷雾般的梦境:许多的容颜、许多的情景……欢乐的、忧伤的、喧闹的、缄默的,影影绰绰飘荡在四周……
    而她,渐渐被这团迷雾包绕……她睁大眼却始终无法看清,想呼喊可发不出一丝声音,伸出手只触到一片空虚……
    然后,一切都停滞下来,迷雾中的场景开始凝结,一幅幅画面细微地碎裂开去,龟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扎进人眼里,也刺进人心里,甚至流进每一寸血脉里——痛,窒住呼吸的痛。冷,冻透骨髓的冷。
    在令人绝望的挣扎中,雨薇终于睁开了双眼。映入眼帘的依旧是雕梁画栋、轻纱薄幔————她没有死,也依然还留在这个古老的时空——或许,就连死亡都无法终结这场荒唐的穿越……
    雨薇从床上缓缓坐起,用双手扶住自己的额头——记忆还在清楚地回放着元仲的冷漠、子上的执拗,和最后那一壶琥珀色的毒酒……
    窗外已是黄昏的天气,可周遭却安静如眠,只有一个乳医装束的女孩子守在榻边,此时已然敌不过疲累,伏在床沿睡去……
    原来,这里是西郊的行宫——是她第一次为曹睿诊疾的地方,一什一物仍是当时的样子,只是彼时这屋子里的人——小顺不在了,赵叔也不在了……而曹睿,他的心也不在了……
    她没有吵醒小医女,自己轻轻地起身下床,缓慢的动作却还是牵扯得下腹一阵疼痛,她颤了一下,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手指抚过腹部,泪就这么无声地落了下来……
    贴身的单衣是一套素缎的裙衫。而一旁的衣架上只有一件猩红色的锦缎斗篷。她只披上了斗篷,甚至还散着发赤着足,就这么步出了内屋……
    “三天了,她还没醒吗?”外间的书房里,传来了曹睿已然沙哑的声音。
    她怔了一下,停下脚步,看到柔和的光线映出他芝兰玉树般的侧影。
    “江……姑娘她性命已无大碍,只是受了惊吓,加之小产的缘故,身体极度虚弱,尚需时日调理恢复……”然后是梁侍医战战兢兢的声音。
    曹睿默然不语,手里的陶盏却哐当碎裂。
    “陛下恕罪。”梁侍医终于惊慌地跪伏在地,“微臣遵照陛下密旨配制可让人伪死的假毒酒,用的正是江先生那麻沸散为底方,本以为到时她只要碰到一口,就能明白陛下的用意……可微臣怎么也不会料到,江先生会是女子,还身怀龙裔……药酒的成分对成人无碍,但却是孱弱的胎儿无法承受的……事到如今,臣早已愧悔无地,只求陛下看在微臣侍医多年的份上,饶恕微臣的无心之过吧……”
    “无心之过?你的无心之过,却要了朕的皇儿性命……”曹睿眼中凝起霜箭。
    “陛下……”梁侍医惊得连连叩首。
    曹睿却转头过头去,声音冰冷彻骨:“你去把那壶真毒酒喝了吧,朕赏你全尸。”
    梁侍医闻言,已瘫软在地。
    “医者何辜?无谓牵累旁人……”雨薇冷静的声音传来。
    元仲惊愕地抬头,在看见她倚门婷立的身影时,再也掩不住面上的激动之情。
    “雨薇……”他几乎是冲到了她面前,紧紧抱住她单薄的身体。
    她没有挣脱,也没有回应,身体却冰冷的几乎没有温度,连眼神都是空洞而麻木的。
    他的心像被什么扎了一下,渐渐松了手,凝视着她那失焦的双眸,忽然有种莫名的惶恐。
    而她却在他这愣神的当口,已然转身向外奔去。
    “雨薇……”
    庭院里的石子路冰冷粗砾,她赤着的双足很快被刺出血来,可她却浑然不觉,身后有他追来的声音,而她只想逃开。
    胳膊被拽住,他霸道地扳转她的肩头:“雨薇,你的身体还没好,不能这么不顾惜……”
    逃无可逃地对上他的双眸,这一刻,他们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痛楚。
    无言的静默。
    暮春时节的庭院,落英缤纷,柳絮漫天。她一袭红斗篷更衬得脸色苍白若冰,而她形销骨立的身影就这么立在满天如雪的飞絮中,美得不染纤尘,也萧瑟得让人心痛。
    而他,双眼布满了血丝,憔悴得仿佛一夕间老去十岁,再没有了那一日的冷酷绝情,满眼满目间都是疼痛和怜惜:
    “雨薇,不管怎样,我从未想过要杀你……”
    不想杀她?——她相信,只是一壶假毒酒可以保住她的性命,可以骗过太皇太后,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却不能还她想要的清白,更亲手葬送她腹中那孱弱的生命……
    越想越痛,失望和绝望的感觉从四肢百骸里涌入,她终于嘶哑着发出一声低吼:“可你杀了我们的孩子!”
    那声音不断回荡,凄厉如刀,剜在他心头,剜得血肉模糊。他颤了一下,整个人都如同滞住了一般。明明看着她踉跄转身,却再也迈不开追上去的步伐。空茫茫的脑海中,唯剩下那抹渐渐远去的殷红,残阳红衣,凄艳如血……
    连绵的阴雨终结了暮春里的花期,院子里的最后一丛荼蘼亦开到了尽头,阶前石旁都铺满了落花,那些曾经艳丽的色彩,渐渐零落,化入春泥。
    雨薇抱着一个枕头,安静地坐在榻上。仿佛是在看窗外雨打落花,又仿佛是在聆听檐前滴水,只是一双眸子茫然无神,紧抿的唇线淡泊如水。
    阿芷坐在一边忧心地看着她,却已找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据说自从她和阿术被接来陪伴姐姐以后,姐姐已经比最初几天开朗了许多,已开始了饮食和用药,偶尔也会露出笑容,只是,每天依然会有一两个时辰这样静默地坐着,谁也猜不透她心里在想什么……
    宛玉端了一个盘子进来,盘子里是一碗冒着热气的药汤。
    阿芷迎上去替她掀起门帘,悄声道:“郭姐姐也帮着劝劝我们家先生吧……”
    宛玉点了点头,走上前去:“姑娘,喝药了。这药要趁热喝才好……”
    雨薇却恍若未闻,只是蜷了一下,将怀中的枕头抱得更紧,就好像怀抱着一个小婴儿一般……
    宛玉看在眼里,心头一痛——想起那日自己被人从天牢里放出来,就来到了这里,所面对的第一件事便是雨薇的小产,她和几个太医虽然竭尽全力却最终没有保住胎儿。犹记得那日,雨薇出了很多血,面色白得如纸一般……闯进来的陛下脸色更是阴沉得吓人,而昏迷中的雨薇却安静得令人害怕……
    “姐姐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现下最要紧的是要养好身子啊……”她忍不住劝慰道。
    雨薇摇了摇头:“你不会明白的,有些事一旦错了,便再也回不去了……”
    “可陛下这么做,说到底也纯粹是为了保全姐姐,孩子的事只是阴差阳错,陛下也不会预料到……”
    “纯粹为了?……这世上从来没有纯粹的事……”她扬起嘴角,笑容却格外的陌生。
    ——其实,这几日,通过阿术阿芷宛玉的私下打探,她所担心的的人和事都有了消息——司马昭因私自回京惊扰圣驾,本该处斩,但因司马懿的亲自求情而被免死,代价则是司马懿交出了所有的兵权和官职回乡耕读……而据传御弟曹霖也牵涉入太后一案,其母仇氏为求避祸,主动请旨带着曹霖离京,迁往封地……
    再联想宛玉对太后死状的描述,与当初甄氏服用毒药钩吻时的死状如出一折……一切似乎都有了因果,雨薇忽然明白了,那一杯假毒酒也许并不是为了保全她性命的无奈之法,而从头到尾都是魏帝曹睿的步步设计,也只有她江雨薇会单纯地以为尽力手术就能治好太后的病,却不知道就她早已沦为曹元仲布局之中的一粒棋子——毒杀了太后,为他冤死的生母甄夫人报了仇;利用雨薇引出司马昭冲动行事,借机夺下整个司马家的兵权;借由此案,遣走了曾经的争储对手曹霖母子……而且一杯假毒酒让世上再也没有了那个叫做江若的男子,便可以名正言顺地还她女子身份……一切步步精心、天衣无缝,唯一算漏的或许只是那个微不足道的小生命,还有就是,她江雨薇的心!
    窗外又传来熟悉的埙韵,这些天,他没有再来看她,却在每个黄昏准时在这院中吹起埙曲……曾经那么悠远的埙声,诉说着那些美好宁静的岁月,而如今,每想一下都是痛的……
    宛玉默然地听了一会儿,叹道:“其实,陛下对姐姐的情义仍旧,姐姐今后依然会……”
    “宛玉。”雨薇却打断了她,“你不必劝我了……”
    她看着宛玉,仿佛在心底深深叹了口气,这世上终究没人懂她……
    屋外的埙声渐渐杳远,她犹豫了一下,起身追了出去。
    “陛下!”
    如烟的雨雾中,他清瘦的背影骤然停驻,缓缓转过身来。
    “雨薇想求陛下一件事……”她平静地说道,“请陛下放我走吧!”
    嘴角将要扬起的笑意骤然凝固住,他的眼中现出失落:“雨薇,不要再执着了……”
    “这世上再没有江雨薇了,请陛下放过民女吧……”她固执地重复。
    没有回答,僵持着的静默,就连同周围的空气都仿佛静止住了一般……
    许久,他开口,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执拗:
    “不!朕是不会放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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