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三国

76 (六十二)疏离


两月后,魏帝曹睿命骠骑大将军司马懿驻守宛城。司马昭因春狩一事中有犯上之嫌而被褫夺了一切官职封爵,此时只以布衣身份随父离京。
    雨薇站在御园的高处,眺望着远处宫墙外来往的人流车马。身后,宛玉看着她越发纤瘦的背影,却不知该说什么。
    “司马二公子的伤,无碍了吧?”还是雨薇先开了口,两月来,她从未问过一句关于子上,但毕竟他此去一别,不知再见何年了。
    “身上的刑伤因已无碍了。只是公子他心里的伤……”
    宛玉叹了一声,终是哽咽难言……眼前浮现起那日去司马府送药的情形,——当时他一身鞭伤体无完肤,为他换药时,那三七逐瘀粉撒在伤口极痛,可他却始终强忍着,未哼一声。只是看着那药瓶莫名地问了一句:“是江若让你来的?” 她照着雨薇的意思违心回答:“不,江先生应该不知公子的事,也从未问及过。”他沉默,那一瞬的目光却看得她彻心冰凉——那是疼痛、失落、怨怼、愤懑、抑或其他……
    宛玉摇了摇头,不敢再想下去,也不知要如何向雨薇形容——明知不该,竟还是隐隐生出几分妒忌:曾经记忆中那个清贵孤傲的昭哥哥,终究为了她,遍体鳞伤……
    “或许时间是治愈伤痛的最好良药吧……”雨薇悠悠地叹道,“希望子上他会明白……”
    宛玉点头不语。
    静默了一会儿,雨薇又问道:“还有,陛下的剑伤……”
    “听梁太医说,已经痊愈了。”宛玉道,“先生配的剑伤药极好,可为何不亲自去照料陛下的伤口呢?”
    雨薇涩然一笑:“他大约再不想见我了吧……”
    “兴许只是陛下政务繁忙吧,我听太医院的小医私下议论时政,说近来蜀汉多有异动,新城太守更有不规之举……还听说太皇太后和皇太后要从许昌搬回洛阳宫住,陛下正忙着修缮长乐宫呢……等过了这一阵,陛下定然会来找姐姐……”
    雨薇不言,望向远处太液池里满湖的碧莲,想起彼时元仲温柔而坚定的笑容:
    ——“雨薇,除了你,谁能与我共看洛河月满,同赏芙蕖千朵……”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与他之间,有些心结终已种下……
    与此同时,太极殿里。曹睿烦倦地合上又一册奏章,沉郁的脸上露出一丝愠色。自从董昭仪被废和春狩比武的事相继发生后,朝中宫帷间各种流言渐盛,所有矛头都开始指向江雨薇……近日更有御史联名上书,将那些男宠、妖孽、祸国之说放到了明面上讲……而那些请求皇帝娶后纳妃的奏折更是从未断过……
    一面为了朝中那些谣言带来的压力,一面也因为那日雨薇为子上求情的事到底让他有些心意难评。这两月来,曹睿没有再去找过她,却也不见她有半分主动的回应,分明相距不远,两人间却似隔了一道隐隐的沟壑,她的骄傲、她的倔强、她的执着,那些以往他最欣赏的特质,此时,却让他不由气恼起来……持续的近乎冷战状态下,思念、犹疑、怨怼各种情绪掺杂在一起,如同钝刀一般磨砺消耗着他的心绪,形成一种无法疏解的闷痛……。
    他轻轻叹了口气,殿里回旋的风灌进喉头,他止不住呛咳了几声。身后侍候的黄常侍紧张地道:“陛下,可要传御医?”
    曹睿摇了摇手。
    黄常侍忙让奉了茶递上,见皇帝喝了一口,已止了咳,便又适时地递上了一碟茶点道:“陛下再进些茶点吧,这雪梨莲子酥最是清心润肺的。”
    曹睿看了眼碟子里的几块酥饼,极是小巧精致,便拿了一块吃,果然一股淡淡的莲子清香和着梨汁的清甜融入口中。
    “莲子做的?”曹睿问了一句。
    “是。”黄常侍察言观色见他喜欢,便又道,“正用了新采的莲子,一个个剥好后碎成融,再用甘草雪梨汁拌了煨熟入陷,倒是费了一些功夫的。”
    “都已结有新鲜的莲子了……”忽然想起,这个季节,洛河里应该碧叶连天了吧,曹睿咬了一口莲子酥,展眉道,“有心了,替朕打赏尚膳吧……”
    “奴才可不敢居功,”黄常侍笑道,“这点心可不是膳房做的,是倚云殿的毛才人亲手做的,听说才人娘娘曾是神医华佗的养女也算是从前江令丞的师妹了,颇通些医术的,她听说陛下曾患肺疾,虽说已愈但偶而仍会咳嗽,便做了这道点心,让奴才奉上。说是甘草和雪梨有养阴润肺之效,莲子则可清肺热去心火……”
    毛才人?曹睿依稀想起了那日御驾前那个楚楚可怜的身影,是江若的师妹?——口里莲子的清香让他心头有了一丝微温的暖意,可提起了她,终究还是一痛——雨薇,洛河的芙蕖已然绽放,却让朕与谁共赏……
    天气渐渐转凉,正是入秋时节,一直住在许昌的太皇太后卞氏和皇太后郭氏搬回了洛阳。
    布置一新的长乐宫里,虚礼已毕,太皇太后拉了魏帝曹睿的手,坐到了暖榻边。
    “这长乐宫皇祖母住的可还习惯?”
    “好是好,可修缮得太过奢华了一点。两代先帝都注重勤俭治国,反对奢靡之风,你这番大修长乐宫,难免落人口实……”太皇太后叹了一声,平静的面上荣华已老,却仍有一种掩不住的贵气。
    曹睿笑道:“皇祖母是大魏至高至贵之人,住得好些有何不可?孙儿好不容易盼得皇祖母愿意回洛阳颐养天年,怎敢不尽心啊……”
    卞氏亦宠溺地笑道:“你道我如何肯回洛阳了?还不是你这做了天子的人,还不让祖母省心……”
    曹睿心头咯噔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她要说什么,凭生出忐忑。
    果然卞氏敛了笑意,开口道:“朝中那些不堪的谣言,想必陛下不会没有听说过吧……”
    曹睿沉声不语,太皇太后脸上现出忧色。
    “你虽身为天子,但毕竟年轻,一时兴起宠信个把侍臣原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因一男子而废整个后宫,这却算什么?后宫之事虽不是什么朝政大事,但涉及国祚绵延就不是什么小事了,你至今已二十有三了吧,别说是天子了,就是百姓人家,在这年纪也哪有不娶妻生子的……”
    曹睿的面色一暗:果然还是这些话,外面谣言纷扰,朝臣上书谏言,他都可以不去理会,他以为可以独自替她承当,可如今这些话自太皇太后口中说出,层层压力让他忽然有些力不从心了……
    卞氏又道:“听说那江若虽是男子却生得更胜女子几分,可见逃不过是个妖媚祸主的。做过先帝的侍医,但又是先帝临终前特意削职逐出的,你留他在宫中本就是大大的不该了!如今,为了他荒了后宫废了昭仪,甚至传言司马二公子的事也与之有关……言官进言你可以不听,董尚书和司马大将军家的颜面你也可以不顾,可传言纷扰众口悠悠,却要将天家威仪置于何地?……古云‘有国者不可以不慎’,你是天子,若凡事任性妄为,怎对得起你两代父辈打下的江山基业!”怎处置这乱世家国内忧外患!
    她最后的话意极重,曹睿只觉丝丝寒意直入心扉。他本不是什么断袖,总以为传言无稽,便不放在心上。怎料引起轩然大波,此刻不由得想分辨几句:“雨薇她不是男……”
    或许此时坦诚雨薇的女子身份,可以缓解一些矛盾,可想起雨薇执拗地拒绝立后,想起她对后宫的畏惧鄙夷,想起与她几月不见的冷淡疏离……曹睿话才出口却终又咽下了,只觉心下一片苦涩凄凉……
    卞氏却冷笑:“不是什么?她若不是男子倒罢了,大不了收入后宫给个名位也无妨。可惜一个男子如此,便却绝非社稷之幸!……哀家一贯不管政事,但此事涉及天子清誉,却又不得不管……你若下不了决心,便由哀家替你处置吧!”
    她说着,竟从一柜里扯出一丈白色的绫绡掷了出来,对身后的一个老宫女道:“把这送去给那个江雨薇,就说是太皇太后钦赐!”
    那白绫如一抹轻云飘然落下,曹睿陡然变色,抢在那宫女面前接过白绫,紧紧攥住,只捏得骨节发白。他伫在那儿,许久,竟忽然屈膝跪了下去:“皇祖母何苦如此逼我……”
    卞氏仰头长叹:“不是哀家逼你,帝王之家最要不得的便是‘情有独钟’,更何况还是一段孽情……”
    曹睿凄然冷笑,声音却飘忽不定:“那么就请皇祖母放心吧,江若虽好,却还当不起‘情有独钟’这四个字,祖母不喜欢,孙儿弃了便是,大可不必要她性命了……”
    “那样,也好……”卞氏松了一口气,可看着他那抹浸透了哀伤的笑意,整颗心还是莫名的一沉,纵使活过了一生,有些情她终究还是没有看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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