悬壶三国

70 (五十六)出游


洛阳街头,正逢市集,繁华而喧闹。
    雨薇一改平日的样子,欢欣聒噪如同出了笼的鸟雀,看看这个摸摸那个,样样新鲜,件件有趣。她身旁,一身微服的曹睿始终微笑地看着她,纵使再嘈杂的环境也掩不住那份独有的沉静。
    街边的一个小摊上,雨薇拿了一块小铜镜在手中把玩,犹豫了片刻,掏几枚五铢钱买了下来,才心满意足地放进已然鼓鼓囊囊的腰袋里。
    “还嫌自己的袋子不够沉吗?”元仲又好气又好笑,“宫里的东西比这精致百倍,你却买这许多不值钱的器皿饰物来做什么?”
    “你这就不知了吧?”雨薇掂了掂那袋子,得意道,“这些东西现下是不值钱,可一千年后就都是宝贝了,我寻思着找个地方把它们埋起来,到了一千多年后再把它们都挖出来,那可都是价值连城的古董了……”
    “一千多年后?”元仲哑然,“听听都说的什么疯话……”
    雨薇亦不由笑起,忽而想起千年后的那个时代,眼底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黯然。
    “你看你只知取笑我,陪女士出门逛街,也不帮忙拎拎袋子什么的……”她撅嘴道。
    “好,只是你确定东西买得差不多了吧?”元仲从她手中接过袋子。
    “买是还想买的,可惜钱袋子不允许啊!”雨薇说道,却见元仲似乎打了个什么手势,眼前忽然一花,似有一条人影从它们身边掠过,再一定睛,才见被元仲接过去的那个袋子已不见了踪影,“我的东西唉……”她哀叫,莫非大白天的遇贼?
    “放心,定然送到你的住处……”元仲却气定神闲。
    雨薇目瞪口呆了半晌才回过神来,兴奋道:“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影卫?原来,元仲你也有影卫啊……大内影卫给我送快递,这……也太酷了吧!”
    “快递?”元仲蹙着眉听她胡言乱语,嘴角却情不自禁漾出笑意——一直觉得眼前的人是聪慧冷静甚至有些忧伤的,可偏偏她也会有这样的时刻,天真如孩童,纯澈到透明。可不管哪一种情态,都让他如此地贪恋和执迷——一静一动都绰约,一颦一笑皆风情。
    “唔,有些走累了,我请你去喝茶吧。”雨薇抬手擦了擦颊边的薄汗,拉他往街边一个茶棚走去。
    “你不是已经没钱了吗?”
    “山珍海味自然请不起,路边喝口茶的钱总还是有的……”
    雨薇找了张空桌坐下,吩咐店家上茶。
    小小的炉上煮着一壶热茶,雨薇扔了几枚豆蔻进去,便有清香氤氲开来。午后的阳光自草棚的缝隙间洒落,暖暖的连空气都带上了一份庸散随意。
    “客官还要什么茶点吗?是否尝尝小店的医令饼?”那店家捧了一碟点心来,热情推销。
    “医令饼?”元仲不由得被它的名字吸引。“为何叫这名字?”
    同样疑惑的还有雨薇,不过在她看清那饼的模样时倒是明白了几分。
    那店家见问,便热心絮叨起来:“要说这饼,可是有来由的……那还是一年前吧,这洛阳城中有许多人得了一种怪病,一个个四肢麻木、双脚水肿、口舌生疮,重的甚至昏厥死亡……这事情上报到了朝廷,当时掌管医政的太医令江大人就下令让府衙的人专门烹制了一种面饼,每日免费舍给那些病人们吃,不过一两个月的时间,那些病人竟都慢慢好了起来……那种饼做起来方便,又价廉又好吃,还能治病,慢慢地就在民间传开了。之后,果然患怪病的人少了很多。大家感激江医令,便管这种饼叫做医令饼,很多店有卖……当然,要说做得最好,还是小店了……据说那江医令年纪很轻,医术却高明得不得了,真是个奇才呀!只可惜,听说后来得罪了朝廷被罢了官,如今不知何处去了……”
    元仲耐心地听着,不时意味深长地看一眼雨薇,而雨薇却万没想到,这种地方会有人传说她的事,不由尴尬起来,忙收下那饼,打发那店家走开。
    元仲掂起一块饼,笑道:“医令饼?那我倒是要尝尝的。”
    “其实一点都不好吃……”雨薇不好意思起来。
    元仲咬了一口,果然皱了皱眉:“这饼,真能治病?”
    “其实他们所说的那种怪病是营养不均衡导致的,魏人多以粟米为主食,少吃米面更吃不上荤腥海鲜。长期以往就会导致身体里B族维生素烟酸这类成分的缺乏,这才会有这样的症状……要让百姓餐餐食肉那是不可能的,但这饼用全麦、麸皮等粗粮做的,恰恰也可以补充这些营养——当然,这么粗糙的东西,元仲必是吃不惯的,但对于百姓倒是价廉物美的美味了……”雨薇解释道。
    “原来如此,但什么是维生素、烟酸?雨薇你如何竟能知道这许多?”元仲有一些疑惑,可随即赞道,“不过看来,江医令在朝时的业绩,可比我想的更多啊……”
    “你知道就好,可见我做医令的时候,也不是尸位素餐啊!”雨薇索性厚着脸皮道:“所以陛下就该多这样微服走走,开阔视野,体查民情嘛……”
    “唔,多谢江大人提点……”元仲玩笑起来,“嗯,放任江大人这样的奇才不用,看来今上也够昏庸的……”
    “你敢取笑我……”雨薇没好气道。
    “不,是实话。”元仲叹了一声,“雨薇,可惜了你是女子……”
    “那看在我曾经官做得不错,以后又做不了官,没有俸禄的份上,陛下今后要多多赏赐呵……”她故意捣鼓自己的钱袋,做出一副市侩样。
    元仲失笑:“难不成江先生跟着朕还要为生计发愁?”转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故意沉下脸来,“哦,莫不是雨薇故意带我来这儿,让店家给朕讲讲江医令的功绩?”
    “你……我发誓没有!”雨薇气结。
    元仲看着她的模样,终于笑出声来。
    “你故意气我!”雨薇恍然,自己也忍不住扑哧笑起,两人的笑声甚至引来了邻桌的侧目——从未想过来到这世界,还能如此恣意无忌地开怀,可以完全不顾眼前的是一代帝王九五之尊。而他,也在这一刻褪尽帝王之色,亲切随性到如同相识多年的青梅旧友……
    忽的,耳边“啪”地响起一声醒木声,两人回过神来,才发现不知何时,茶棚一角已多了一个说书人在讲故事,吸引了大半的茶客入神倾听。雨薇和元仲也就兴味盎然地去听,才知说的正是魏国不折一兵退吴王大军的事。。
    “话说今上英明,早看穿吴王是外强中干、虚张声势,竟未派一兵一卒,将抗敌之任全权交于江夏太守,那文太守倒也是一奇人,早领会陛下用意,竟索性摆了个空城之计……果然,那孙权生性多疑,兵临城下却不敢多进一步。而另一厢,荀御史引了数千人马来援,以树枝拖地,扬起万千沙尘,远远驰来就如同万马压境……那孙权不知是计,胆战心惊之下,即刻下令退兵……”
    说书人绘声绘色,座下听客亦津津有味:“不战而屈人之兵,果然是战争的最高境界啊……”雨薇感叹道,这才发现自己算是找到了报仇的好机会,于是一拍手笑道:“哦,莫非元仲也是故意找人来此说书,好让雨薇来仰慕一下,今上的功业啊……”
    元仲愕然失笑,无奈摇头叹道:“你这张嘴啊,可还真是得理不饶人啊……”他说着,扔下几枚茶钱,拉着雨薇走出茶棚。
    街上人丛熙攘、一派繁华。而与他并肩走过之处却仿佛是单独辟出的一方宁静天地,这一刻雨薇会忍不住偷偷凝望他完美的侧脸,湿润的暖意盈满心头。
    这时候却有两个字冷不丁地传入耳中:“穿越……”
    她浑身打了个激灵,这一世,还有谁知道这个词!她紧张四顾,只觉得整颗心砰砰地跳了起来。
    “穿越咯,看穿越表演啊!”雨薇终于听清了声音的来源,是在一处街口,一个布衣少年大声嚷嚷,吸引了许多好奇的人群。
    “雨薇,怎么了?”元仲发现了她的异样。
    雨薇却充耳不闻地直奔向那里,用力挤进了围观的人丛中。
    人群中央,那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衣衫褴褛相貌普通,正抱拳而立:“各位乡亲父老,家师乃崂山之上修行多年的得道高人,云游四海,路过宝地,愿为大家一展身手,表演那穿墙越壁的奇术,若能入得各位法眼,还请不吝布施几个盘缠……”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才见一边地上懒散地躺着一个老者,整个人半阖着眼,一身酒气,也不知是睡是醒,身上的道袍早破了几个洞邋遢不堪,说是道士,倒更像是个落魄的乞丐。
    “穿墙越壁,就是穿越?”雨薇不禁问道,
    “当然,不然还有什么穿越?”那少年轻蔑地白了一眼。
    雨薇哑然,是啊,什么穿越,自己想到哪里去了?她冷静下来,不禁为自己刚才的反应好笑,心里隐隐有些失望,不由望了眼身后的元仲,突然又变得安心起来。
    “那就快呀……”人群开始催促。
    那少年蹲下身,去拍那老者:“师傅,您就穿个墙给大伙看看呗……”
    谁知那老者烦倦地翻了个身,如梦呓般道:“不会。”
    “怎么不会呀,您明明说会的嘛,我还是见过的呢……”那少年急道。
    人群开始哄起:“骗人的啊……”
    “就是就是,世上哪里真有这法术……”
    “要真能有这本事,还用得着在此要饭?”
    那少年更急,抓着那老者的衣襟喝道:“你给我起来,你不是答应给你买酒喝,你便随我来表演吗?”
    “那酒呢?哪来酒啊?”老者倒转了手里的酒壶,一脸醉态。
    “酒不是已经被你喝到肚子里了吗?”那少年气急败坏地拖拽起那老者:“老匹夫,你骗我酒喝啊!我告诉你,今天你不穿也得穿!”
    他说着,不由分说地把那老头拖到一堵墙前,用力把他往墙上推撞去,咚的一声,那老者头撞在墙上,额头顿时青肿一片。
    围观的人群哄笑起来,嘘声四起。
    那老头似乎吃痛,捂着额头要蹲下来,那少年却不依不饶,拽起他还要往墙上撞。
    “住手!”雨薇却再也看不下去了,冲上前去拦他。
    “多管闲事!”那少年恶狠狠地骂着,正要挥拳向她,却突然惨叫一声,噗通跪倒在地。
    雨薇惊愕地退了一步,那少年正要爬起再次挥拳,却又听得噗一声响,他非但没起来,反倒跌了个五体投地。
    人群拍手叫好,大笑起来。
    雨薇这才明白定是有人飞石打穴使了暗器手法。她疑惑地看了看元仲,却见他摊了摊手,了然地笑了笑。
    于是她立即想起了那些埋伏在暗中的影卫——果然来无影去无踪神奇的不得了,她一边暗叹着,一边毫无目标地向人丛中投去感激的目光。却在一刹那,视线中似乎闪过一个熟悉的身影,她的心一颤,待要再去寻,却早已寻他不见了……
    趴在地上的少年似乎吓破了胆,竟不敢再爬起来,只是对着雨薇磕头:“公子恕罪,公子饶命啊……”
    雨薇皱眉道:“你别拜我,要道歉向你师傅啊,世上哪有你这般做徒弟的,这叫欺师灭祖知道吗?按律……按律是大罪!”
    那少年果然被吓到,急辨道:“他不是我师傅,是我在土地庙碰到的老叫花子,还骗了我的酒钱呢……”
    “算了算了,你给我滚吧,若再让我看到你欺负老人,小心……你的狗命……”雨薇脑中努力搜索着大侠该有的台词,却发现怎么说都有些别扭。
    那少年如蒙大赦般地起来,一瘸一拐地逃跑了。周围的人群但觉无趣,也一哄而散了。
    雨薇蹲下身去扶那老者,见他的额头已流出血来。她忙掏出绢子替他扎了伤口,看着他一身落魄凄凉,不由心酸。她伸到怀中去掏钱袋,才发现带的钱已没剩几个。而一直旁观的元仲却在此时悄然递上一个钱包,雨薇感激地接过,连同着自己所剩的几枚铜钱一起塞给那老头。
    “老伯,这些钱,你去买些吃的穿的。再找间屋子住下来吧,少喝些酒……”她温言道,不知为何,忽然想起了自己那些只怕再也见不到的亲人长辈。
    那老者转头看了她一眼,面上却漠然,他一把抓过那些钱,也不道谢,只起身,蹒跚地朝着巷尾那酒旗招展的地方走去。
    雨薇看着他的背影,失望地叹了口气,曹睿上前拍了拍她的肩,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温暖如二月春风。
    回程已是夕阳满天,踏着洛河边青绿的草色,走在寂静的小道上,雨薇似乎还未从刚才的事中回过神来,忍不住幽幽问道:
    “元仲,你……相信世上真有‘穿越’这回事吗?”
    元仲想了一下,摇头:“不信,我素来不信那些道术玄学,更别说什么穿墙越壁了。”
    “可我说的穿越不是指穿墙越壁,我是说譬如,一个人可以跨越时空,穿梭千年的时光,从一个世界到另一个世界……”
    元仲愣了一下,继而却笑了起来:“雨薇,你怎么总有那么多奇思妙想,如此说来,莫非你去过一千年前或千年之后?那你不如与我说说,千年后的世界该是怎样?”
    看着他一脸质疑,雨薇不禁有些泄气,犹豫一下才道:“元仲,有句话我一直想跟那你说……”
    “是吗?”
    “若有一天,我不在了,那一定不是我死了,而是我回到了我该回的世界里……”
    “好好的,为何说这些……”元仲眼眸中划过一丝黯淡。
    “世事无常,人心不永,唯有历史的脚步不会轻易改变……”雨薇驻足轻叹,把头靠在他的肩上,与他同看河海浩渺、天地辽阔:
    “元仲,雨薇或许永远也做不了你的妻子,或许注定只是你生命中的一个过客,但这一刻,我真的很幸福,很珍惜……”
    元仲的心莫名一紧,轻轻环住她的双肩,直视进她的眼眸:“雨薇,你怎么了?是否听到了什么传言……其实,有些事我也一直都想与你解释……”
    他话未说完,身后不远处的林中响起一阵异动,两人循声走了几步,才见那片小竹林中,几个黑衣的影卫将一个男子的背影围在中间。
    “阁下究竟何人?一路跟了我们这么久,何妨现身一见。”元仲平静说道。
    那青衫的背影终于缓缓转过身来。
    “子上!”雨薇愕然,心上似乎有根弦悄然而断。
    “请陛下让我和江若单独说几句话。”司马昭直视着曹睿,神态中没有半分敬畏。
    “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朕的面说吗?”
    司马昭不语,却转而看了眼雨薇,目光变得冷厉。然后,他转回身将要离开。
    雨薇心头一痛,不觉追了几步叫了声:“子上。”忽然又停步回头,头脑中一片纷乱。
    “请陛下允许!”她咬了咬唇,恳求地看向元仲。
    元仲愣了一瞬,然后微笑地点了点头。
    “子上!”雨薇又叫了一声,急急奔向那个越行越远的身影。
    身边的几个影卫征询地看曹睿,只待他令下而动。
    笑容敛起,曹睿注视着他们的背影,眼中现出失落。突然有一个念头涌上心头——这是她的选择吗?这一放手,是否她将再不回来?——她不爱宫廷繁华,她向往市井的悠然,她从未承诺过天长地久,她心里还装着多少个他不知道的秘密?——当这个迷一般的女子已占据了他全部内心的时候,他却不能确定自己是否是她的唯一,这对于身为一代君王的他,多么可悲!
    “陛下……是否跟踪?”见他许久不动,影卫终忍不住请旨。
    “回宫吧。”他转身朝着相反的方向迈步,平静地仿佛什么事都没有。然而此时此地,没人能看得出他内心的不安和疼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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