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喪神古道具店

第47章


的确,看着你的时候,我也会想起直澄,但我担心的人是你。因为活着的人是你啊。」
    砚台精如此低语后,太助那扭曲的脸孔益发皱成一团,他使劲蹬地。
    「虽然你说只要笑,就能幸福,但那个孩子虽然面带笑容,最后还不是死了!根本就没得到幸福!」
    「……死确实是不幸的事。可是,他活着的时候很幸福。直澄每天都很认真地过生活,一直到临终前都还在跟命运奋战。你要不要也努力看看……和命运奋战?」
    低着头的太助,他紧握的拳头握得更紧了,仅仅咬牙。过了半晌,雪愈下愈大,在两人头上积了一层雪。太助没甩落头上的积雪,径自朝来时的道路走去。只有在来到人路前,转头微微一笑——那或许是砚台精的错觉,但看在他眼中,确实有这种感觉。看起来像是和直澄一样的温暖微笑,也像是截然不同的丑恶笑意。太助来到大路后,头也不回地往前奔去,再也没回来过。
    太助离开后,过了良久,待行人散去,砚台精朝习字所的反方向走去。
    (本以为只有我在看着太助,但到头来,难道我在看的是直澄?)
    在太助的指责下,砚台精如此思忖,但他认为事实并非如此。太助并不是个聪明能干的孩子,但他存有一份善心,懂得将闯进习字所的虫子带到外头放生,整理打扫也做得比谁都认真。在他受人欺负前,当他得知泰家境贫困,都没带便当上学时,他曾经把自己的午饭分一半给泰。如今回想,或许是此举伤了泰的自尊,不过,太助的养父母家也不是什么有钱人。太助有很多优点,可是没人知道。
    (太助应该很不甘心吧……好不容易有人一直在注意他,但他却认为对方根本不是在看他。)
    砚台精本以为是自己的表达方式不佳,后来他猛然惊觉,暗自摇头。
    (不是我的表达方式不好,是我根本就不该现出原形。)
    我一现出原形,就会带来不幸——个性南辕北辙的两人,在事先没任何沟通下,要融洽相处,是不可能的事。对人类来说,妖怪是恐怖之物,而对妖怪来说,人类是陌生之物。砚台精在昏暗中踱步于大路旁,再次于心中立誓。
    (今后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不会再现出原形。我要默默让人在我身上磨墨,冲洗,静候时光流逝,直到我寿命终结。)
    砚台精走在黑暗中的雪白地面,留下墨色的脚印。砚台精的脚印极小,让人以为是鸟或老鼠的足迹。只要大雪继续下,要不了多久,就再也看不到他的脚印。砚台精一味地往前走。因为他得赶在天明前混进某个地方才行。找一处不是民宅,也不是习字所的地方……
    长夜将尽,砚台精行经一处商家。那是这条路上最早开门的店家,一个像是店主的身影正好走进店内。砚台精往店内窥望,猛然一惊,就此迅速潜入店内。里头摆满了垃圾筒、香炉、油壶等老旧道具。砚台精擅自找了一处店内的角落,和其他商品一样摆设其中。
    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有点惴惴不安的砚台精,一直静静等待。然而,等了许久,都不见店主返回。砚台精逐渐感到一阵睡意袭来。
    (……吓)
    醒来时,眼前出现一张可怕的大脸,砚台精吓了一大跳。好在没叫出声,也没现出原形,店主朝他打量一番后,又放回角落。他似乎没发现这是突然冒出的商品。砚台精暗自庆幸,缩着手脚,决定当一个普通砚台,在古道具店里长住。
    由于这是一家古道具店,店里有不少付丧神以及受到店内妖气吸引而来的妖怪,不过砚台精从未在他们面前显露过原形。虽然在「付丧神进荻之屋的条件」下,必须说明自己的来历,但那时候他一样没露出原形,就只是吞吞吐吐地道出他与直澄的回忆,以及在习字所发生的事。从那之后,店内的妖怪们便不再强迫砚台精「显露原形!」
    自从被人制造来到这世界,已经历一百六十个寒暑的砚台精,由于具有妖力,他身体的耗损只有他寿命的数十分之一。而且砚台侧面有玉帘的作工,看起来风雅高尚,而线条优美的砚台外缘,也设计得方便使用。最重要的是,这是以珍贵的端溪石打造成的唐砚。他本以为有人会发现他的价值,而将他买下,但等了又等,始终没人将他买走。非但如此,甚至没半个人会将他拿起来细看,卖掉的净是他周边的物品。
    真奇怪——砚台精在来到荻之屋半年后的某个秋日,独自悄声低语。入夜后,日本钟蟋哪唧鸣唱。
    (……好歹有人把我拿起来看也好吧。)
    难道我身上有什么裂痕吗?不能磨墨的砚台,便不配再当砚台。
    「连当个普通砚台都没办法了吗……」
    砚台精心灰意冷地喃喃自语,这时,摆在一旁的油壶怪露出无比嫌弃的表情,一脚将砚台精踢飞。害他差点掉落地面,好在砚台精天生动作敏捷,他伸出手脚,抓住架子外缘,小声对油壶怪喝斥道:
    「你干什么!我差点就摔裂了……」
    他说到一半猛然停住,因为他看到之前他所在位置前方摆着一张纸。是那位好心的店主放的——油壶怪不屑地说道。
    「应该是他得知你的身世后,舍不得将你卖给陌生人吧。」
    油壶怪伸手拉了一把,这才平安回到架上的砚台精,安分地回到他原本的所在位置——店内左边角落,解除变身,恢复砚台的模样。尽管已回复成一个普通砚台,但他那理应已隐藏好的一对细眼,却不断有泪水扑簌而下。
    ——非卖品。
    这个牌子,在店主(喜藏的曾祖父)过世前一直都贴着,但砚台精却从未在店主面前现出过原形。不仅如此,甚至连交谈也没有。不过在砚台精心中,店主和直澄一样重要。店主过世时,他同样在店内左边的角落暗自流泪。
    店主辞世后,由他儿子接替,过没多久便取下「非卖品」的牌子,将砚台精收进仓库。店主的儿子没看到砚台精,也不知道他与父亲之间的情谊。砚台精在仓库里一待就是数十年。在少有人来的仓库里,他一直伸出手脚,不久,他便开始四处走动。砚台精在里头贮蓄他之前失去的精气。
    (我或许会在这里垂老枯朽……不过,这也是我命该如此。)
    砚台精原本心里这么想,但就在九年前,他又回到了店里。
    ——这虽然很老旧,但很漂亮呢。
    对祖父这么说,将砚台精带出仓库的,是年方十一的喜藏。再次摆在古道具店架上的砚台精,在之后的那九年,目睹喜藏发生的一切。祖父辞世、遭人背叛,令他讨厌与人相处——不知有多少次,砚台精都很想开口和他说话。但之所以一直都没这么做,是因为他知道带有昔日店主身影的这位曾孙,就算只剩自己孤零零一人,他也想要坚强地活下去。
    ⑴月代是传统日本成年男性的发型。将前额至头顶部的头发全部剃光露出头皮,呈半月形。
    ⑵在贵人身旁服侍,负责处理其身边杂务的职务。大多由少年担任。
    ⑶江户时代,大名们位于江户的宅邸。 
下卷 第七章 暂时居处
(又是曾祖父……)
    听小春说完那段长长的往事后,喜藏心情复杂,难以言喻。小春、弥弥子、砚台精,都是因为曾祖父而与他有交集。喜藏原本以为曾祖父只留下这间古道具店,但其实不然。人与妖怪间的缘分,似乎远比人与人之间的缘分还要久远。
    (既是这样,要是能留下更能派得上用场的东西就好了。)
    尽管觉得说来讽刺,但喜藏自己也发现,这并非他的真心话,他嘴角泛起苦笑。渗入他眼中和内心的,是一丝后悔。看见喜藏流露出复杂的表情,小春朝天花板叹了口气。
    「因为你曾祖父是个无可救药的滥好人。我从砚台精那里得知他的遭遇时,也很惊讶,心想『那家伙又做这种事了……』。」
    说完这段往事的小春,已不像刚才那般急躁。似乎是把话说清了,内心舒畅不少,但是喜藏反而因此感到全身无比沉重,尤其是胸口。喜藏也紧接着在小春之后长叹一声。
    「真是一点都没变。」
    「就是说啊,一点都没变……咦,你应该没见过他吧?」
    小春侧头感到纳闷,喜藏却摇了摇头。他是想到自己才这么说。历经与小春的相遇和别离,他本以为自己心中已经渐渐生出如同像一般人那样的情感……但根本不是这么回事。例如对彦次,要是能像昔日两人感情融洽的那时候一样待他就好了。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和深雪同住,以兄妹的身分,让过去无法共有的人生从现在开始一同拥有,不知道有多好。而经历与小春的相遇,他感觉就像附身在他背后的怨灵就此散去,但这似乎是在自欺欺人。喜藏不想改变,而且又懦弱,在背后一直不厌其烦训斥他的,正是砚台精。回想这半年来,砚台精总是针对彦次、深雪、绫子的事,在他耳边唠叨个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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