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事录

  想必，这与他家的血案直接相关！这念头像道闪电刺进我的脑海。我的双唇抖动起来，我蹲下身，摸了摸泥土。
  我想挖出其中的秘密！可是挖掘他深埋心中的秘密，他会不会怪我？
  我犹豫了。
  他曾经去废人谷，想要找出凶手，或与凶手有关的线索。说明他是想知道真相的！所以……我这样劝服自己。
  彼时，还未废人谷还未曝出与汗青盟的恨意，自然不会有人怀疑到汗青盟会与此有关。后来他肯定会得知这些信息，他的心情又是如何呢？
  我惶惶不已。
  好好真是再好没有的女子。因为她取来了我此时最需要的酒。
  我们一起喝酒。这几天一直都是这样，我们喝酒、说很多不相干的话；把所有的担心和不甘都放在酒里。我对酒又恨又爱，我对好好也又恨又爱，我对谁都又恨又爱。
  酒至半酣，我和她都有点脸红脑热。
  好好说：“想挖就挖吧。他不会怪你的。”
  “可是……”
  “就算是恃宠而骄一回又如何？何必每一件事都怕做错？我……”她笑了起来，“你……”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二日，阴了整日的天开了，露出一弯下弦月，幽幽有微光。
  月下荷锄，我小心翼翼地避开竹根，一点一点掘土，渐渐地，半尺余宽的一只铁皮小箱露了出来。
  扫去铁皮小箱外的泥土。在地底多年，它的外皮已经全锈了，上面的铸花也斑驳不已，但依然还能看出来当初精致的模样。我捧住它，五味杂陈。
  摇一摇，里头有什么东西碰撞箱壁。
  铁锈把盖与箱紧紧地粘在一起，我费了一些劲才把它弄开。
  箱子里有泥土的霉味。有一些首饰，也许是他母亲的、他姐姐的；有一枝笔，也许是他父亲的；有一方印章，是他兄弟的——七七八八的杂物，不多不少，正好四十一件。
  它们的主人，都在十三年前，从活生生的人，变成了如今屋里的灵牌。
  我一件一件地拣出来，就像当年他一件一件地收进箱子。
  十数岁的少年，好看却坚毅的脸庞，竟然一滴眼泪也没有流。
  而后，我看到了放在箱底的那事物，如同鬼物。
  我发起抖。果然呢，果然呢！
  好好在我对面，疑惑地问：“怎么了？”
  我飞速地把拿出来的东西，又一件一件地塞回箱子。然后关上箱子，放回洞穴。来不及用锄头，我直接用手拨土，重新地把那箱子埋了起来。
第二十三章 梦破胡笳江南远
更新时间2013-7-27 21:08:18  字数：2087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大雨｜——————————————
  铁皮箱被我重新埋了回去，竹根下的地面却无法再像从前那样平整。
  往事如斯。虽然我还像之前那样，除了等待就是喝酒。
  心中的热望急迫，等待就变得难耐。我的表情愈是平静，便愈是五内俱焚。我的酒越喝越多，每天大醉。只是再没有喝到失忆。我在醉中无比地清醒。我想要他回来，我想要安慰他，我想对他说，忘记过去，我们一起忘记过去，我们一起好好地过下去。
  午夜梦回，我将双拳捏得格格作响。一时想，有什么事比来见我更重要；一时又想那天想的十天为限是真的，你再不来你看着办；一时又想，算了算了，只要你来就好。
  我没有告诉好好，箱底是什么。因为即使告诉她，她也不知道那是什么。
  那东西，只有我来的世界里才有。虽然，只是一个木头的仿品、一个玩具。
  手枪。木头制成的玩具手机，就那样静静地在地底一躺十三年。
  是谁给了他这个玩具？
  据我所知，这个时空里存在好几个从那世界来的人。毕再遇，夜和楚乐一都是。桑维梓应只是知情者。楚乐一的年纪不对，那么，这玩具手机，是谁给他的？是毕再遇，还是夜？还是，有另外的人？？
  而，不管是谁给的。无疑，这件来自于另个世界的事物，这个来自于另个世界的人，就是陆家受此大灾的原因。
  所以他才会把它深埋。他节制的情绪下，是不是一直都埋怨自己接受了这个玩具？不，一切是意外，是命运；你为什么要把重担压在自己心上？
  开禧二年九月二十五日，大雨从凌晨便开始肆虐。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好好昨天去了苦竹寨，于是我在窗下独自喝酒。风雨把竹枝打得半弯，黄的绿的竹叶零落一地，院子里的水漫起来漫起来，差一点就要越过门槛、漫进里屋。
  喝着喝着，院门开了，好好在风里雨里走了进来。她没有打伞，她的身子全被浇透，透得不能再透。
  心里有不祥之感，忙奔上前去：“好好！”
  她笑了一笑，却笑得比哭还悲伤。
  “好好？”声音也发起颤。这是怎么了？
  她对我伸出紧握的右手。白晰的掌心里，有一枚珠花，那是用整颗红色宝石雕成的一朵西府海棠，花蕾红艳，似胭脂点点，精细无比。
  犹记从废人谷出来，好好就是将这朵解语花送给他：“这世间受我小姐恩惠之人无数，公子将此物放于身边，或于危难时有用。”
  他，危难？
  我望着好好唇边那勉强的笑，一句话梗在喉中，问不出口。
  “他求了我一件事……”好好笑着，眼泪混在大雨中淌了下来，“他说，不想让你看着他死。”
  我呆住了。耳边隆隆。打雷了么？我在心里给他十天之限，十天之限未到，他却再也来不了了，再也来不了了？
  雨水打在好好的头发上脸上，我看见她的嘴在说：“这一两个月，他一直在头痛，一直在呕血……他说，他命不长矣……”
  所以他很久以来都再不给我写信，所以房间里有药罐……我明明看见那些药罐，竟然从来没有想过要问一问！
  可是为什么？
  我很想问为什么，嘴一张，什么都说不出来。我听见好好继续说：“昨天，吴曦祭山神时遇刺……刺客执短剑重伤吴曦，却也被他反击之力……坠下山崖……”
  是，以他的骄傲，绝不愿意在病榻中度过余生，让人照顾、被人怜悯。代表了暮成雪意志的好好，与他理念不同。她们要吴曦活到对她们有利的时刻，而作为他，却不能见此叛国之举而无动于衷，所以他没有告诉好好要去刺杀吴曦。
  所有他的想法，我都能猜中。
  可是为什么？
  我仰起头，把酒壶里的酒全倒进了嘴里。辛辣的酒精，我从未觉得酒有这么难喝。
  可是为什么？
  可是你怎么可以？
  好好静静地看我。
  我说：“好好，我们来喝酒。”
  “好啊。我们喝酒！”
  我从未觉得酒有这么好喝。然后好好的身子一晃，向我倒了下来。
  …………
  好好病了好几天。平时都是她照顾我，如今换我来照顾她，也算是还了她的一点情。她一边喝药，一边想从我脸上看出哭过的痕迹。
  我没哭。
  不知道为什么，一连几天，我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一滴眼泪也没流。我告诉自己说，他不是坠崖了么？我也坠过崖。坠崖的人，都会有奇遇，说不定在谷底遇见了奇人。他会习得更高的武功；恩，说不定谷底有个美貌的医家仙女，他会忘记所有的痛苦，他爱上她，他们幸福地生活……
  如此这般的人生，才是他应该有的。我应该为他高兴。
  又想，我为什么要哭？我不要哭。他不想我看着他死，就是怕我为他哭。我不要哭，我要听他话，我不哭！绝不哭！
  有一天夜里，我做了个噩梦。我梦见床靠墙的一面爬满了黑色的蛆虫，密密麻麻地令人作呕，我躺在床上，想要往另一边挪，离这些讨厌的东西远一点，却怎么都动不了。床头有个黑影。他低头看我，我却看不清他的脸；我想要喊他，却发不出声。而后他站起来，离开了。他留给我背影，我为什么动不了？为什么动不了？
  醒来枕边有泪。我终于是哭了。我抱住自己，在漫天遮地的黑暗里失声痛哭。脑海里有关于他的一切都不曾呈现，我只是哭，只剩哭本身，好像哭是没有来由的。
  我恨他。为什么不让我见他最后一面。就算是一面也好，就算是一个侧影也好。
  “他说，让你看着他死去，必定会让你更加痛苦。所以他宁可不叫你再见到他。就当他是一个从未存在的人。”
  放屁放屁！全是放屁！凭什么你们以为的，就是我想的？凭什么你们要来决定我？
  你既然这么狠心，又为何要与我约定？为什么要给我画一个这么美好的未来？
  你怎么让我当你从未存在？
  全是放屁！
  
第二十四章 欲去不胜情
更新时间2013-7-28 8:33:06  字数：2088
 ——————————————开禧二年十月初一｜晴｜——————————————
  开禧二年十月初一，天刚蒙蒙亮，我收好简单的行李，离开了陆家。
  好好的病已渐好，我留了字条给她。昨夜泪痕犹在，我不想被她看见。
  从江南来到川中，我不过是赴他的约；他如今不在了，我留在这里有何意义？我没有家人，没有朋友，没有爱人，巴山蜀地，山险水急，念天地之悠悠，唯怆然而涕下，我又该往何处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