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间药铺

我忽然觉得全身无法动弹。脑中逐渐浮现起那日玡紫所说的话——
    不过是阿九同我为了替你保全一个名声。待有朝一日时机成熟，便能两全。
    在灵绝咒解除的一瞬，我曾看到他万般决绝的面容。
    那应当是身为瑶姬的我，残留在记忆中最后且唯一的画面罢。
    是碧瑎亲手杀的我么？
    是因为我要入魔么？
    往事被一层一层揭开，剥离。我觉得自己的心也被一片一片撕开。
    有一种冰凉透骨的绝望。
    “为何要告诉我这些？”我闭眼，尽力让自己的情绪平复下来。
    “即便救了你，他仍是对你隐瞒了真相。甚至于，还对你下了咒……如今，人家小凤凰也寻上门来了。即便如此，你还是愿留在他身边么？”凤缺的声音，带着丝丝蛊惑。碧绿的双眼，深深凝视着我。直白中带着期许。
    我避开了他的注视，一字一句缓缓道，
    “这样令我觉得心安，仅此而已。”
    对不起，凤缺。即便是碧瑎有愧于我，我也不能和你在一起。
    他的目光波澜不惊，似乎对我的回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中。
    有微风轻轻拂过，他伸手顺了顺额前的一缕银发，又看似漫不经心地抚平了衣袖上的一道折痕——
    “如此，待青萝化蝶之后，我便送你回去。”
    往后的几日，我再也没有见到他，连同无殇。
    唯有小夜，同其他一些小妖，整日在耳边聒噪。
    因此，无殇同青萝之间的故事，我终于听到了一个比较完整的正确版本——
    无殇，也就是巫泽，原先所在之国乃南荒一个小国，全国上下不过数万人口。国主对巫蛊之术，极度信仰。因此巫泽国师的地位，十分的崇高。青萝，则是他精心饲养的蛊虫。
    所谓炼蛊，如同数百只毒虫的竞技场，最后留下来的那个，才是胜利者。而青萝，便是从数百只凶猛毒虫中脱颖而出的千年灵蛊。
    国师爱上自己养的蛊虫，原本便是一桩天地难容的丑事。从小爱慕巫泽的巫月，终于因爱生恨，施计夺了他的位子，又重伤了青萝。
    不料巫泽为求苟活，竟一度将与青萝之间的契约转移给了巫月。作为灵蛊而言，主人的生死便是自身的生死。当国家沦陷，国主同巫月皆因战乱而亡之后，青萝的命运又不得不再次同巫泽绑在了一起。
    不得已，青萝请求孔雀魔君替巫泽延命，代价是冒死降服那些灵兽来给魔君当坐骑。
    小妖说的七嘴八舌，好歹我也明白了大概。
    我与青萝，交流甚少，但知她性子倔强。以凤缺的能力，完全可以解除她同无殇之间的契约。那么青萝对于现在的无殇，究竟是爱？还是恨？
    或许，只有她自己才知晓。
    凤缺说封入缚魂玉之中七日，便能脱去蛊身，化为原形。
    化蛹成蝶。这是青萝自己的意愿。
    第七日，便是青萝羽化成蝶之日。
    一大早起床，我本想瞧瞧这千年灵虫化蝶之时，会是怎样一种光景。不想，才踱到后院花园，空中起了异色。
    好好的晴朗天气，忽然绛云密布。
    我立在花园正中，呆呆凝望着头顶的风云突变。直到巨大的阴影出现在上方——
    那是一只巨準，褐色的羽翼轻轻扇动，滑翔于半空，仅半边翅膀便已占据了整间屋子大小的上空。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巨準背上的那具身影，心，突然漏跳了几下。
    如此大的动静，凤缺不可能无动于衷。
    果然，片刻功夫，他已立在了我的身边，眯着一双眼望向自己行宫上方忽然出现的巨大黑影，表情莫测。
    黑色的巨準逐渐飞低，直到背上的身影渐渐清晰——
    一身青色长袍的碧瑎，负手稳稳立于準背之上。
    风吹过他高高束起的黑色发尾，衣袂轻摆。
    远远的，看不清他的神情。
    一瞬间，我觉得天地间忽然安静了下来，仿佛世间万物皆失了颜色，唯有他浅笑的容颜深深刻在了我的眼中，刻入了我的心中。
    巨準落地，他亦轻巧跳下，却微微踉跄了一下，幸好他及时扶了一下巨準收起的翅膀，才稳住身形。
    我的心跟着揪了一下，迎了上去。
    他不得不倚靠凝光来背负，是因为连腾云的力气都没有了么？他的伤，到底恢复得如何了？
    我望见他苍白的面色，目光中却满是温柔的淡淡笑意。
    正犹豫该说些什么，他已先开口了：
    “阿璃，我们回家。”
    没有再多的言语，他这一句，便足以令我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身后的凤缺，突然冷冷地发话——
    “不打声招呼便随意进入别人的地盘，你以为你能走得了么？！”
    我转身，只见他浑身散发着阴冷肃杀之气，上挑的眼角逐渐浮现黑色暗纹……这是，战斗前魔化的前兆！他，发怒了。
    不行！不能打起来！
    碧瑎的伤还没好，不可能是凤缺的对手。
    “住手！凤缺！你说了等青萝化蝶之后便送我回去的，你忘记了么？”我张开手，拦在了碧瑎面前。
    “你，让开。”他望了我一眼，眼神冰冷。手中结起黑色印契。
    “凤缺！”我再次喊道。不晓得这只孔雀突然发什么疯，之前不是一直很冷静的么？
    身后一只手伸了过来，轻轻将我拨到一旁。
    “阿璃，你先避一避。”
    随即，我被一旁巨準伸出的庞大羽翅拨到了离他俩更远的地方，并牢牢护了起来。
    我的心一下悬了起来。
    不能打起来啊！真的不能打起来啊！
    园中的气氛顿时凝固起来，天色逐渐发沉，浓重得令人有些透不过气。
    我望着碧瑎一步一步朝着凤缺走去，右手轻轻一握，一柄闪着寒光的宝剑便自他掌中化出。
    眼前的场景既陌生又熟悉。
    瞬间。金色与黑色的光芒交替闪过，我看不清他们是如何移动的，只觉得漫天的双色光华闪烁，伴有兵器相接瞬间的银色火星及阵阵风声。四周迅速腾起了浓郁的黑色雾气，那是施展法力而自然结成的屏障，旁人若是接近，便会被其中的雾气所伤。
    我什么都无法看见，也什么都做不了，唯有静静等待。
    我问身旁的凝光，碧瑎的伤势到底如何了？
    未化做人形的凝光，吐字有些含糊不清。
    主上用了三公主的药，才刚刚能下地走动，便叫我带他来这里了。
    我的心渐渐沉了下去。
    许久，黑色的雾气才逐渐散去。隐隐约约，二人的身影相对而立，笔直不动。
    终于，我瞧见凤缺正对着我，眼角的黑色暗纹已退去，长长的指尖依然尖锐得有些发紫，上头依稀沾有血迹。
    “碧瑎！”我甩开凝光的翅膀，提着裙子奔了过去。
    他转过身来，收起了手中的剑。我见到他左上臂的衣袖破损，隐隐露出少许鲜红。再回头看向凤缺，胸前黑色的衣襟上赫然两道整齐的切口。
    只是，凤缺的脸色看来全然无甚异常，而碧瑎的唇色，却惨白得血色全无。
    “你……”我本想上前搀扶他，却被他挡了下来。
    “那么，人我带走了。”他朝着凤缺淡淡开口。
    对方却并不看他，反倒看向了我，并从怀中掏出了那块黄色圆玉——
    “你看，她就要出来了。”
    我一愕，转而望向他手中的黄玉，只见白色的烟雾层层将其包裹，比六日之前看到的似乎更为大了一些。
    他放开手，黄玉便这么漂浮于空中，随着白烟的流转而缓缓滚动……
    身旁的碧瑎见状，右手抬起，轻轻朝着黄玉弹出一道金光——
    顿时，原本白色的烟雾转而成了淡淡的金黄色，隐约间，玉石的表面出现了一道裂纹，随后不断扩大，直到一抹蓝色的身影破石而出，腾起在半空中——
    那是，一只巨大的蓝色蝴蝶！
    灵动飞舞的翅膀通体莹蓝，带着细细的金色纹路，妖艳动人。日光的照射下，显得华丽而闪耀。
    她，终于是化蝶重生了。
    蓝蝶不停地在凤缺的头顶绕来绕去。
    “千年灵蛊蝶。你这宝贝不错。”身旁居然响起了碧瑎微微赞许的声音。
    “若是想要，便拿她来换罢。”那厢的也不甘示弱，懒洋洋地扫了眼蝴蝶后回道。
    方才还在打得不可开交的二人，此时又不知在玩什么花样。
    晃神间，肩头已被一把揽住，顺势往凝光站立的方向带去——
    “我累了，走罢。”
    ……
    待凝光稳稳地飞翔在空中时，我才回过神来。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人，却已倚在碧瑎的怀中了。
    如此，于我而言，才算是真正的心安罢。
    “碧瑎……”我轻声唤道。
    “嗯？”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
    “上一回，是小黑蛇直接拖我过来的，落地后，凝光做的豉汁蒸鱼，全被我吐没了。这回你叫他飞得慢一些，回去后我想吃茄汁鱼片。”
    “好。”
    我觉得脚下踏着的背脊忽然重重地一抖。